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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好吃!好吃!这个也好吃!”尚如春抻着脖子,狼吞虎咽,看他们都动没筷,撸起袖子给穆北夹块红烧鱼,最好吃的鱼腹被他自己吃了,鱼头下的肉还算细嫩,他让给穆北:“穆官人,你也吃啊!什么烦心事,先填饱肚子再烦。”
“这些年穆家没给你吃饭,饿死鬼投胎。”穆北嘲讽一句,夹起碗里的鱼囫囵吞下。
“你们也别光看着,吃啊!”尚如春热情招呼他们吃饭,自己反手又夹走盘里最大的肉丸。
“看公子爷这架势,我还以为是到了你尚家,你是主,我是客。”翡冷没好气道,筷子伸出去,在尚如春手下抢走最后一个肉丸,放到楚千华碗里:“千华,慢慢吃,吃不饱,等会儿咱两个单独开小竈。”
尚如春扁扁嘴:“同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翡少爷分那么清楚,小春要伤心的。”
“谁跟你一家人。”翡冷怼完他,瞄准最后一块排骨,二人对视一眼,空气瞬间凝固,散发浓烈的火药味,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二人同时伸出筷子,上下左右夹击,桌子都快被他们两个掀翻。楚千华捂住耳朵,一脸无奈,穆北凤眼一挑,提着尚如春后领拽回。
“——啊!!!!我的排骨!!!”
穆北横插一脚,尚如春眼睁睁看着排骨被翡冷抢走,掉进楚千华碗里,小嘴一扁,泪花在眼眶打转,穆北道:“敢哭我就把你扔出去。”
翡冷洋洋得意:“还想跟我抢,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楚千华微微一笑,将碗里的排骨让给尚如春:“我不爱吃肉。”
“谢谢楚官人!”看到飞走的肉重新回到嘴里,尚如春开心得脑袋直晃,故意在黑着脸的翡冷面前显摆:“得之我命!羡慕吧!”
翡冷嘴一抽,手中的筷子扔向他那张欠揍的脸,看着飞来似冷箭的银筷,尚如春一惊,刚想躲开,穆北忽地出手半空截住,另一只手夹起小菜放到嘴里,镇定自若。
虚惊一场,尚如春感动道:“穆官人你又救了小春一命!”
“闭嘴。”穆北压根不吃他这一套,给他一个冷眼,让他自行体会。
楚千华嗔怪地看翡冷一眼:“别闹了。”接着他看向穆北:“你打算如何?”
穆北搁下筷子,沈声道:“你不跟我回去,主公问起我也不好答。”
“那你是打算在翡家等我一同回洲?”
穆北点头,摩挲两下摧决,穆不生看他带走尚如春,定会去水中洲找他,闹起来也烦人,不如在这儿躲个清净,多少带点私心。
楚千华:“好。那公子爷?”
穆北沈吟不语,良久起身道:“他也没地去,我先带他回洲,日后再作打算。”
闻言,楚千华又说了一个好,不再过问他和尚如春的事。
“少爷!”
“各位公子好!”
周和本抱着账本进来,交给翡冷,想起他要去城西当铺,问了一句:“少爷不是要去当铺吗?”
楚千华看了眼门外,夜色渐浓,回头问:“这么晚你还要出去?是有什么急事吗?”
翡冷翻着账本,发现两处纰漏,听他这么一问也瞥了眼屋外:“小事,明日再去也行。”
“晚上还是少出门。”楚千华端茶漱口,脸色冷漠,一句关心,听着又不像关心。翡冷笑了笑,起身对周和本道:“那两人,一黑脸,一白脸,带到东边厢房去。”
尚如春问穆北:“黑脸白脸是什么意思?”
穆北脸更黑了。
周和本郑重点头:“少爷放心!你的朋友全包在我周和本身上!”
“别什么人都往我身上认。”翡冷笑着要去踹他,周和本傻笑一声闪到穆北和尚如春后侧,弯腰请道:“两位公子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穆北大步出去。尚如春扭着小腰跟在后头。
人走完了,翡冷再也按耐不住,上前紧紧箍住楚千华的身子,头埋在他脖间深吸,贪婪成性。
“他们两个真讨厌,光坏人好事。”翡冷恨恨道。
楚千华楞住,脖子传来一阵痒意,他缩起肩膀笑了笑:“翡少爷,我们说好人前不许试探。”
“这不是现在没人吗?!”翡冷轻咬住他耳垂,接着整个含住。
“适可而止留有馀地的道理,翡少爷难道不懂?”
“我懂。”
翡冷放开他,喉结滚动两下,压下满腔热血,在他额间轻轻一吻:“我去书房查点东西,你早些睡。”
“嗯。”楚千华点点头。
穆北刚褪下外衫躺到床上,门就被人敲响,他蹙眉翻身,置之不理,可门外那人格外固执,敲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穆北忍无可忍,踢开被子过去开门。
门口尚如春抱着红绿相间的枕头可怜兮兮望着他。
“干什么?”穆北冷声问他。
“睡觉。”尚如春搂紧怀里的枕头,眼神清澈。
穆北道:“你睡你的觉,跑到我房里干什么?!”
“房里有耗子,我害怕。”尚如春解释得一脸诚恳。
“可笑。”他这个借口实在拙劣,穆北轻声斥道:“滚回你………”
他话还没说完,尚如春那双桃花眼忽地一垂:“刑部李大人和我爹是故交,他冒着杀头的风险带我去见我爹娘最后一眼。破烂潮湿的柴房里堆满了尚家人,我看到我爹娘被摆在最上面,胸口被捅出一个大窟窿,窟窿里钻出几只耗子,灰耗子成了红耗子,肚皮吃得圆滚滚。”
尚如春平静说完,沈寂许久,夜风吹得屋瓦哒哒响,穆北手搭在门沿,身子往左一撤:“下不为例。”
“谢谢穆官人!”尚如春喜不自胜,抱着枕头一溜烟跑进去,左看看右看看,面带羞涩问穆北:“穆官人,我睡哪?”
“除了床,随你。”
尚如春失望点点头,还以为有机会睡在穆官人怀里。他趴在桌子上,下巴枕着花枕头,视线直对床上闭眼假寐的穆北,唤一声:“穆官人。你睡了吗?”
“睡了。”穆北回他。
尚如春笑笑:“明明就没睡。”
穆北睁开眼,吹灭床案的烛灯,房内顿时一片黑暗,穆北低沈的声音响起:“我说睡了就是睡了。”
“好吧。”
没过多久尚如春再次试着问道:“穆官人,你睡了吗?”
穆北没回他,好像是睡了,但尚如春听到床上传来翻身的轻响。
尚如春见他不愿理自己,撇撇嘴扭头看向窗外。枝影投射墙面,张牙舞爪,像极了掏人心的鬼爪子。
“我有一个兄长,很出色。兄长自小被誉为神童,穆家长辈们分外疼惜他,父亲母亲在外也只提起长兄,别人都以为穆家只有一位长子。父亲唯一一次唤我的名字,是为让我去水中洲陪兄长,说我生来就是兄长的影子,应该为他而活。”
黑暗中,穆北冷不防出声,这声音就像扔进湖里的石头,一沈再沈,直至完全沈没。
闻言,尚如春歪头看向他,黑暗中浮现一簇微弱紫光,甚是温柔。
没想到一身傲骨的穆北也会有这么窝囊的过去,尚如春很同情他,同情到嘴角向上差点裂开,肚子直抽抽,又不能被他察觉,差点背过气。
翌日清早,翡冷独自去了趟城西当铺,进门时他就感觉不寻常,大门紧闭,里头鸦雀无声,这个时辰早该开门迎客。翡予本家离得远,平日就睡在当铺后院。翡冷一边往里走,一边喊他名字:“阿予。”
无人应他,连夥计赵六都不见身影,院里的假山一直往下淌水,翡冷挑开帘子,往翡予房里瞟了眼,被褥折得齐整,茶炉暖在冷炭上,早凉了。
最后,翡冷在一间堆货的杂屋看到翡予的尸体。
那孩子眼睛瞪得溜圆,腿抻得笔直,手指曲在胸口,抓着翡冷写给他的书。这么爱钱的人,身上不见一个铜板,到死只带走他的书。
翡冷顺着墙面坐下,目光沈滞,手指压住两侧突起的太阳穴。
翡开南是守财奴,翡少青打小就清楚家中三哥最有钱,但他钱藏得紧,爹娘都不知道他钱藏哪。翡少青八岁到十岁,尽琢磨偷三哥的钱,把他屋子翻个底朝天,被他三哥训斥两句,毛都没看见一根。后来一个冬日,翡少青跟人打架,棉袄被扯烂,一路回来冷风飕飕往衣服里灌,烧了一天一夜,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枕头边上放着两串红线穿好的铜板。
娘摸着翡少青脑袋说:“你三哥看你睡不醒以为你熬不过去,心里着急,他知道你想要他的钱,就守在你边上念了一宿,他说六弟你别跟阎王走,三哥的钱都给你,你快回来。”
后来翡家日进斗金,翡少青却时不时想起那两串红线铜板。多年后,翡开南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头,翡少青也成了孤寡老头,逝世那日,翡开南让他长女到别院接来翡少青,赶走旁人,只留下六弟。
两个老头你看我,我看你,看出几分物是人非。
翡开南道:“小子,那一百三十七枚铜板,你什么时候还我。”
翡少青笑笑:“给了我那就是我的。”
翡开南撑起油尽灯枯的身体,握起拳头作势要揍他,可拳头到了他肩头忽地松开,轻拍两下:“六弟,到时候我们一个个都走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