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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的米粥熬出香味，周和本养完鸡，赶紧跑到厨房盛一碗，撒些葱花，迫不及待端给少爷。少爷坐在床边，周和本熟练地掐住少爷两侧唇角，稍一用力，薄唇开出条细缝。喂完粥，他又拿颗梨糖喂到少爷口中。
糖水顺着少爷嘴角流下，周和本拿帕子擦干净，转头从桌上拿来纸笔，写下楚公子的名字，举到少爷眼前，既便知道少爷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他还是不厌其烦的念给少爷听，指给少爷看。
“楚——千——华。”
每日一颗梨糖，一遍名字。少爷的吩咐，周和本牢记在心。
玄真人每年来看少爷一次，不过都是在外头远远瞥一眼，然后离开。
周和本不觉得少爷傻了，少爷只是生病，病总归有痊愈的一天。后来，周和本发现少爷鬓角长出一根白发，他小心翼翼拔掉那根白发，可没多久，周和本在少爷头上找出更多的白发。
少爷病了十年。
卖梨糖的那家铺子前两年关门了，周和本必须跑更远的地方才能买到这种糖，他曾偷偷尝过一颗，甜的有些发苦。
少爷不让他去找楚公子，但周和本没忍住，假扮病客跑到水中洲，隔得老远匆匆望一眼，然后像做贼心虚般飞快逃离。楚公子一点都没变，白衣玉面，满头青丝，就像书中写的才子，眉清目朗，风华正茂。
“职掌看什么看得这么入神。”
叶席欢顺着楚千华视线望去，只见一道伛偻的背影快速隐没人群中。
楚千华面上闪过片刻茫然，但一个转眸便恢覆平常：“没什么。”
叶席欢拿出腰牌：“职掌若是再拒，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禀主公。”
楚千华看着她手里清透如冰的玉佩，像是触到不该提及的心事，眉心微微拢起。叶席欢递腰牌的手还未收回，她鲜少这般执拗，眼中透出显而易见的担忧。
楚千华垂眸道：“我早已辞去职掌之位，留下腰牌，不合适。”
“穆北至今昏迷不醒，我又是质子之身，奴阿太小，曹娘性子急，士使中亦无堪当其责之者，整个水中洲没有比你更合适的。”
“再等等………”
楚千华留下模棱两可的答案后转身离开，他也不知道叶席欢有没有听见，他说这话时力气不足，一张白纸支撑的信念太轻，他无法斩钉截铁拒绝，可因送纸的人是翡少爷，他又不能装作若无其事坦然收下。
翡少爷这张无字信实在折磨人。
不过十年。
竟是如此漫长。
主公因修覆穆北溯轮耗尽大半修为，已经虚弱到无法离开凝霜殿。穆北这人若是想死便断然不会给自己留半点活路，只是他可能到死都没料到摧决会保住他些许残片，不过他溯轮碎得厉害，十年也才恢覆得七七八八，不知何时才能醒过来。
同样，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尚如春和翡冷的名字成为水中洲禁忌，无人敢提。
念玉居内，楚千华坐在案前望着窗外出神，那张无字信摆在案上，没换过地方。香炉已有几年没见过烟火，糖罐早空了，楚千华索性戒糖，一开始嘴里寡淡无味，总觉得缺些什么，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谣言是从楚千华交出腰牌开始，大同小异，无非是说他被世家子弟玩弄股掌，玩腻之后弃如敝屣，或是他生性浪荡，自甘下贱。
还有人传楚千华疯了。
总而言之他不配再留水中洲。
楚千华的确想过离开，但并非因为不配。后来在翡少爷消失的那两年里，他也曾动摇，只要重新收下腰牌，那些谣言最终会在水中洲的庇护下而销声匿迹。可翡少爷在他动摇之际出现了，情真意切，言之凿凿。
他如何不信。如何两全。
楚千华向来爱惜自己名声，也明白发乎情，止乎礼，但他愿意为此豁出去一次，哪怕逾越礼法，苟且偷生，他愿意。
他真的愿意。
即便主公给他看过翡冷送回去的家书，一眼辨出纸上‘我去玩了’出自的他手，知道他口中脱不开身是拿来骗他的借口，楚千华仍想再等等。
等他玩腻了回来接自己。
这一等就是十年。
但等到今日，楚千华忽然不想等了，一来他真的不喜欢等人，二来主公叫他去凝霜殿，给他看藏在额间似血的虫花，还唤他：“平凡。”
楚千华从未想过寻找三百年前的真相，也不认为三百年前的人会跟自己有关系，可真相来的猝不及防，且与他关系匪浅。
这一切他都毫无准备。
从主公只言片语中，真相渐明，原是平凡的楚千华心许一方主，使尽浑身解数如愿进到水中洲伴随一方主左右，后来平凡被一个士使羞辱，恼羞成怒杀了那名士使。情势所逼，一方主不得已当众处决他，待事情平息，一方主救下他一缕残魂，以灵器聚形。这灵器挑人，它挑中当时还是翡少青的翡冷。一方主找上身陷绝境的翡少青，以养魂为条件，从匪贼手中救他一条性命，翡少青起初以为就几年，便爽快答应，后来到第一世结束，平凡的魂魂仍未成形，主公给翡少青送去可让溯轮长存的觅长思，翡少青死前追悔莫及，一直对主公抱怨：“不划算。”
“他找你是觉得同我的交易不划算。”司九泽支起残破不堪的身体，朝跪在榻下一动不动的楚千华伸出手，“他不甘心。”
楚千华躲开司九泽的手，擡头时眼先红：“既已瞒下又为何说出来？”
司九泽怔住，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怪自己不该说，手顿在半空，脸上划过悲痛，旋即变出一把铜镜给他：“我担心你。”
楚千华迟疑片刻接过镜子，是把普通铜镜，镜子里映出的脸惨白至极，双眸如秋后荒芜，一片寂寥。楚千华起初没认出镜中是自己的脸，认出来后，他平静地放下镜子，头无声坠在胸前，再也无力擡起。
司九泽下榻将他揽进怀中，人在怀里缩成小小一团，袖袍遮住他颤栗不止的身体，司九泽取走他头上的玉冠，轻轻抚过他披散的长发，目光落在殿外满树红花，许久，司九泽闭眼道：“你是做得到如穆北般破釜沈舟永不回头，又或是学长久，安之若命，心甘情愿被欺？”
“我做不到，哪样我都做不到。”
“无妨，先好好睡一觉，待醒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司九泽感受着怀里的人渐渐软下，起身将他抱到榻上，接着擡手隐去额间虫花，转身面向殿门外的玄嘉。
玄嘉压住心中怒火，沈声问司九泽：“你都告诉他了？”
“是又如何。”
“说都说了还能如何。”玄嘉大步进来，打量两眼床上的楚千华，惊讶问道：“你给他用术？”
司九泽往左一步，挡住玄嘉视线：“不要逼我。”
“我怎么逼你？！”玄嘉看向他，“我倒还想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般不折手段？”
司九泽道：“你表面与我交好，却背着我给翡少青出谋划策夺我的平凡，我不折手段又是被谁所逼。”
“你是要成仙的！”玄嘉怒道，“你看你现在像什么样，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不想看你一错再错。”
司九泽没出声，表情却是极其不耐烦。
“我现在不想跟你吵。”玄嘉大手一挥，厉声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知道翡家那小子恢覆记忆？你肯定知道，每年化作我的样子去那探视，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要不知道，又怎么敢将平凡的事情说出来，你是看他恢覆记忆急疯了，剑走偏锋，拿从前那些破事最后一搏，难道你真的不怕他知道真相后会恨你？厌你？弃你？”
这件事玄嘉本不知情，翡予正逢换骨的关键时刻，离不得他，耽搁十年后急忙赶回，从周和本口中得知自己每年都会来探望一次，唯有这次肯进院子，他听后立刻猜到冒充自己的人是九泽。
可他不敢说。翡家小子摇摇晃晃走出房间，垂手站在门前，两只眼紧紧盯着他。玄嘉被他盯得面红耳赤，周和本道：“少爷去年就能下地走动，不过还不能言语，少爷现在会跟我伸手要糖，会盯着楚公子的名字笑，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恢覆。真人每年都来，这些你应该知道。”
玄嘉心感不妙，准备去水中洲找司九泽，走出院外，身后冷不丁传来翡家小子的声音。周和本喜极而泣：“少爷能说话了！”
翡家小子含糊不清道：“接………要………回………家………”
那一刹那，玄嘉心乱如麻。
司九泽挥出寒冰之刃，缓缓道：“正因为我心存顾虑，步步谨慎，事事忍让，走到一步，只怪翡少青过于可恨。除掉一个凡人，还不需要我铤而走险，即便我修为散尽，可杀个人，于我易如反掌。”
闻言，玄嘉楞在原地，不愿承认这些话出自他口中。
玄嘉没看剑，甚至都不关心他是不是也要自己死，只恍惚问：“九泽，你到底怎么了？”
司九泽驱剑指向他：“如你，我不成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