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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醒时看到左腕上金灿灿的手镯，短暂失神，殿内不见主公身影。忽地一阵香味从殿外吹进来，楚千华寻着香气走出去，外面再次扬起漫天飞雪，主公蹲在烤炉前，白衣坠地，十指炭灰，仙姿荡然无存。
“主公。”楚千华轻唤一声。司九泽闻声回头，露出并不擅长的笑容：“醒了？”
楚千华摇摇头，看向自己手上的金镯：“这就是主公赐给平凡的镯子？”
司九泽从炉里扒出一个红薯，轻道：“也是你的。”
楚千华一时难以接受自己就是平凡的事实，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平凡的记忆，无论是刻骨铭心，还是刹那的浮光掠影，他都感知不到，听主公回忆那段过往，就像在听一个与自己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连手上平凡千幸万苦才争到的金镯在楚千华眼里却是太过张扬。
司九泽站起，将手中红薯递给他。楚千华没接，从前有次他饿得受不了去地里偷了一个红薯，被人用木耙打破脑袋，那个红薯他是混着血吞下的，记忆太深。
喜欢吃，但他不敢吃。
楚千华心中挣扎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时采音忽然跑来，看到主公递红薯的手垂下，楚千华莫名松一口气，可采音的话却令他再次陷入纠结。
采音急道：“他来了！”
一句他来了，如响雷直劈。
司九泽看向不知所措楚千华：“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楚千华一楞。
从头到尾，他只是想着翡少爷来接他，比起处置，楚千华更想要他一句解释。
为这句解释他顾不得众人耻笑，顾不得主公落寞的眼神，更加顾不上毕生所学的得体，慌不择路，疾步如飞去见他。
他负手立身柱前，褪去轻狂，一身红衣不覆当年鲜艳，看到楚千华，嘴角只吝啬地扬起一半。
楚千华止步柱后听他道：“如果我告诉你我没办法解释，你相信吗？”
闻言，楚千华看了他许久，最后平淡道：“我明白了。”
翡冷用发抖的声音问：“不跟我走了？”
“不走了”
“不让我抱？”
“不让。”
“不能亲？”
“不能。”
“挠痒痒呢？”
“算了吧。”
说到这，楚千华已经开始疼了，疼痛似蛇毒一寸一寸腐蚀皮骨，再到五脏六腑，没有饶过一处。
翡冷倒显得镇定自若，脸上没有一丝痛色。
司九泽赶来，先是一眼扫过翡冷，接着目光停在楚千华脸上，道：“与此人纠缠，无益。”
楚千华垂下眼，不再看翡冷，准备跟着司九泽离开，忽然翡冷在后撕心裂肺吼一声：“——你必须跟我走！”
楚千华楞了楞，紧接着就见黑山白水从身边飞过，掀起一阵厉风，带着浓烈杀意卷起滚滚黑雾直冲身后的翡冷。
“小心！”
楚千华急忙回头阻止黑山白水，他没有腰牌，黑山白水自不会听命于他，利爪迎面袭来，眼看要撕裂他身体时，司九泽及时擡袖挥退它们，朝挡在翡冷面前的楚千华喝道：“回来！”
翡冷紧抓他左臂，面色一改镇定，低声哀求：“不要去………”
“那你告诉我，你这十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到底是怎样的好风景留住你十年？”楚千华同样带着恳求的眼神看他，“你告诉我？”
翡冷看着他，反覆张嘴，尝试几次之后，面如死灰开口：“我做不到………”
楚千华一脸失望地从他手中挣脱：“你骗我无知，不懂世间假心假情假性亦能装成像真的一般真，一次又一次拿我消遣，想来戏弄他人真心是有趣，否则翡少爷怎么舍得浪费口舌撒下这么大的谎。”
“千华………我没有………”翡冷神色慌张想去拉他的手，楚千华冷漠看一眼，退了又退，避之不及。
争执间，翡冷发现他手上的金镯，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不顾楚千华反抗，上前蛮横地再次抓住他左臂，强硬道：“不许要他的东西！我说过不许！”说完就开始动手摘他镯子。
取镯时翡冷记着手力，担心弄疼他，一点一点往下移，可手镯卡在骨节处如何用力也不下来，忽然楚千华说了句：“原本就是我的镯子。”翡冷取镯的动作一滞，接着像是失常般拼命将镯子往下拽，再无轻重，楚千华如同油脂细腻洁白的皮肤瞬间惨红一片。
“够了。”楚千华吃痛道。
翡冷擡起一双充血发红的眼，狠狠道：“不够！”接着低下头一边扯镯子，一边魔障似地喃喃自语：“不能够，怎么够，我还………”
一计耳光过去。
司九泽漠然移开视线。
采音震惊地捂住嘴巴，不相信职掌这么温和的一个人也会动手打人。
见你如萤虫，成千上万只萤虫熄光而死，纷纷跌至脚下尘土，一声不响走向黑暗，楚千华看了看自己还未收回的右手，望着一地碎片顿时心生悔意。
翡冷垂下手，风一吹，鬓边几根白发展露无遗。
他干涩道：“千华，我看不见你了。”
楚千华楞楞望着他，往前一步时，司九泽过来制止他：“商人本性，欺天诳地，阴险狡诈，莫要再被骗。”
闻言，楚千华又一次生怯，楞在原地。
翡冷倏地扬起嘴角，没有眼，却好似在这一瞬间看穿楚千华懦弱无能的本性，这个笑充满鄙夷，牙尖利齿逼问道：“你明知是他杀的你，可你还是选他，就因为先来后到，所以我做什么都比不上他，怎么做都入不了你的眼，对不对？！对不对！”
听他这么问，刚刚平息怒火的楚千华差点又被他气出一口血，从未有过的愤怒，明明是他把自己扔在一旁，十年不闻不问，如今却反过来怪他无情无义，一句‘先来后到’他铭记于心，无疑是早就猜到二人会有翻脸之时，就等今日分出个孰对孰错。
他既这么想，楚千华自然要这么做，赌气道：“没错，正是先来后到这个理。”言尽于此，多一句都是废话，楚千华转头看向采音：“务必记得送翡少爷回家。”吩咐过后转身就走。楚千华离开后，司九泽设下结界，心头忽地闪过一丝窃喜，他竟对凡人生出卑劣之心，何等悲哀。
翡冷在黑暗中摸索着走到结界边缘。采音本来对他只剩讨厌，可看他一遍又一遍抚摸冰冷的结界，明明在笑，眼角却湿了，莫名对他心生一丝怜悯，上前道：“我送你回去吧。”
翡冷忽然仰起头：“麻烦姑娘帮我叫一下千华。”
采音摇摇头：“职掌不会见你。”
“那姑娘能带我去见他吗？”翡冷又问。
采音恼火道：“都说了不会见你，想见你的时候你不来，不想见你的时候你就死皮赖脸不肯走。你怎么总是跟职掌对着干，现在职掌是一点都不想见你，而且我也不会破结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样啊………”翡冷不羞不恼回一句，平静的有些反常，掌心按着结界，就像楚千华在对面，断断续续，说了许多采音听不懂的话。
“千华，我给自己找过很多不来找你的借口，假如这一世我命不好，或是长得不堪入目，又或是残废动不得，只要有其中一样，我就不来找你。但这次我命不错，我爹是送橘子给我的爱哭包，我长得还行，只废了一双眼。见你虽是从司九泽那骗来的，但‘见你’这个名是我取的，我真的很想见你，可是千华，你只记得他，我跟你在一起很多年，你只记得他比我先来。”
几日后，楚千华才从采音口中得知翡少爷在洲外喊了他很久，喊他回家，喉咙都喊哑了。当时楚千华在凝霜殿，看过穆北后，陪司九泽赏了会儿凤凰花，在凤凰树下，楚千华接过司九泽手中的腰牌，重新做回楚职掌。
听闻翡冷被翡家接走后，楚千华望着昏迷不醒的穆北失神良久，忽地身后传来一声闷咳。楚千华从内阁走出，只见司九泽半倚榻边，乌发垂至身前，掌心赫然是一滩血迹。
“主公！”
楚千华急忙找帕子，转眼就见主公披着外衣走下，掌中血迹消失不见，连脸上的疲态也一并隐去。
楚千华担心问道：“是因为虫花的缘故吗？”
司九泽立身窗前，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侧过头看着他道：“过来。”
楚千华应声走到他面前，隔着一臂距离，还未站稳，主公突然将他揽进怀中，冷意传遍全身，楚千华楞神片刻，接着迅速抽身，惶然跪下：“千华不配。”
沈默许久，司九泽看着他道：“你怕我？”
楚千华道：“是敬。”
一个敬字明了二者之间永远无法横越的鸿沟。
司九泽忽觉疲惫，闭眼道：“我得虫花一事只有你知情。”
楚千华惊讶问：“真人也不知？”
司九泽道：“不知。”
虫花虽厉害，但主公若是想除掉额间虫花应该轻而易举，楚千华不明白主公为何不除反而还藏起来，他本想问主公因何得上虫花，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下去，终究是没胆量。
尴尬时，土豆从墙角溜进来，嘴里不知道叼着什么玩意，绿得发亮，瘸腿跑向内阁里的穆北。楚千华拿到瘿花回来时看到土豆被扔在岸边，肚子刺穿，不过好在还剩一口气。
“长生狗天下还是头一只。”楚千华开个玩笑，接着起身追着土豆进到内阁。
司九泽闻言恍惚片刻，原来他也是会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