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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池州有位女巧匠,手艺精湛,造物堪称一绝。楚千华离开尚家后,一路打听,得知女巧匠住在竹都山顶。听池州当地人道,竹都这座山极高,楚千华不以为然,抵达山顶时,他虽已经累得直不起腰,却不觉得此山有传言那么高不可攀。
林中,只见百鸟围着一间竹屋振翅飞舞,楚千华走近细看,发现这些都是竹鸟,做得栩栩如生,连鸟鸣也仿得并无二致,忽地一只木兔跳到楚千华面前,兔耳抖两下,接着往竹屋跳去,楚千华紧随其后,跟着它迈进竹屋。
门后是一条极黑的过道,名为送命。问路时所有人都劝楚千华放弃上山的念头,女巧匠并非善类,而是个彻头彻尾的女魔头,平生之好就是听人惨叫声,想求她办事,势必要过了她那条送命路。
送命路上有什么,无人可知,去过的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即便是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但凡走过那条路,馀生就剩一个字。
“痛!”
有位老人家好心提醒楚千华,一旦踏上送命路,不能回头,不能叫,再怕也不能回头,再疼也不能叫。
回头无门,出声无命。
楚千华猜测这条送命路应该是内设机关,进去之后门会立刻封闭,而声音正是触发机关的关键,声音越大,机关也就触发的越多。
那位老人家还说,就算受尽折磨九死一生侥幸走出送命路,只要中途开口,女魔头也不认。
听到身后竹门关上的声音,楚千华谨慎地环顾四周,可惜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他小心迈出第一步,静等片刻,没发生什么,也没听到奇怪的声音,只有他自己的鼻息。约莫走了七八步,听到前方有什么东西滚过来,一直滚到他脚前停下。楚千华打算绕过它,刚擡腿,这东西也跟着他移动,故意挡在前面不让他走。楚千华犹豫一会,将袖中短匕握在手中,刀尖朝下,试探时,那东西忽然发出孩童稚嫩的声音:“哥哥,我想吃肉。”
楚千华一楞,瞬间头皮发麻,往左一撤,那东西再次跟着他,阴森笑道:“你让我吃一根手指,我就放你过去。”
听罢,楚千华有些动摇,只要能出去,一根手指倒也尚可。犹豫时,那东西忽然放声尖叫:“我好饿!我好饿!”
叫声触动机关,两侧墙内传来震动声,楚千华来不及考虑,迅速切下左手小指,指骨很脆一声响。冷汗打湿鬓角,楚千华将手指扔到地上,那东西得到手指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慢慢滚到一边,将路让给他。
墙内的震动声戛然而止,楚千华撕下一块袖布,简单包扎断指,继续往前走。没多久,他又遇到几只向他讨要的怪东西,想方设法让他喊一个痛字,楚千华硬是没吭声,要眼睛就给它们一只眼睛,要一碗肉,就割给它们………
到后面,楚千华只能一点一点往外爬,中间睡了一会儿,醒来后继续爬,不知道爬了多久,看到等在出口的木兔,楚千华忍不住笑起来,什么送命路,也不过尔尔。
“你不是第一个走出送命路的人,但做到无声的只有你。”
闻言,楚千华擡起头,用仅剩的右眼看向不远处被众多木头雕刻的怪物围绕的少女。少女坐在轮椅上,相貌清秀,皮肤白皙,一袭淡青长裙,根本不似传闻中青眼獠牙的女魔头。
楚千华的小指丶左眼丶皮肉全部摆在她面前的长桌,她拿起桌上小指玩一会儿,又索然无味放下,开口问:“你想找我做什么?传国玉玺?绝世宝刀?”见楚千华没有任何反应,少女低头一笑,声音忽然变得轻快:“我也会做‘人’。”说罢,擡手拍两下,摆在角落的几个大木箱应声晃动,盖子猛地掀翻在地,从里面钻出几个像模像样的‘人’。
有女人,有男人,也有小孩,鼻子眼睛嘴巴,有模有样。
少女再一拍手,最里面穿红肚兜的小孩摘下自己的脑袋提在手里扔着玩,断截处塞满链条,小孩将自己的头扔到楚千华眼前,葡萄似得大眼睛眨啊眨,嘴里发出送命路里问他讨要手指的稚音:“哥哥,我是不是最厉害的?你是不是最怕我?”
少女自信道:“说吧,我不会食言,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
楚千华摇摇头,解开小指上的布条,在地上写下一个‘补’字,接着从怀里小心翼翼取出用白绸包好的碎玉放在补字上面,在一侧继续写道:有劳。
“你是哑巴?!”
少女瞥了眼地上一堆碎玉,露出讥讽的眼神:“难怪你能忍住不开口。”
楚千华继续写道:姑娘没说哑巴不能来。
“我是没说过不让哑巴来,但你不能借此占我便宜,这样我会很不开心。”
楚千华:姑娘多虑,我并非占你便宜,我也并非天生哑言。
“什么意思?”
楚千华张开嘴,吐出一口血水。血水中裹着半截软物,少女指使一个木人捡过来,擦干净一看,还真是半截舌头。
“这件玉器对你很重要吗?重要到可以连自己生死都不要。”
楚千华认真写道:重要。
少女终于肯正眼看那堆废玉,推着轮椅上前,发现几缕所剩无几的灵气,皱眉道:“原来是灵器,丑话说在前头,就算补好这堆碎玉,我也不能保证它灵气覆原。失去灵气,那就是废物中的废物,你为这一堆废物来找我,太不值当。”
楚千华固执写道:有劳。
少女收下碎玉,笑眯眯看向楚千华:“我叫小宁,你叫什么名字?”
楚千华摇摇头。
见他不肯告诉自己名字,小宁指向桌上灰白的断舌:“你把名字告诉我,我就把舌头还给你,怎么样?”
楚千华想了会儿,在地上一笔一划写道:楚千华。
上山挖草药的郎中看见半山腰躺着个血糊糊的东西,走进一瞧原来是个人,伤的太狠,衣服都能拧出血,郎中想拿走他手里的布给他上药,身上哪哪都软,偏是那双手,硬的像铁,怎么也掰不开他护布的九根手指。
潇湘在南,天温多雨。
楚千华知道潇湘雨多,临行前特地问救自己的郎中借来一把油纸伞。雨水顺着伞面打湿地碑,驻足良久,楚千华迈上石桥,来到翡家。
翡家新换一批下人,守门的不认得他,趾高气扬问:“你找谁?”
木做的舌头用起来不太灵活,楚千华双唇轻颤,努力许久也发不出声音。翡家下人见他迟迟不开口,不客气的上下打量他,一把破伞,一身灰布粗衣,脸在伞后遮遮掩掩,浑身透着股寒酸味。
“你到底找谁?!”下人不耐烦地又问一遍。
“翡少爷。”
楚千华舌根一顶,艰难开口。
“你找我们少爷干嘛!”下人一脸狐疑问。
“怎么了?”周和本闻声过来,一眼扫去,不见正脸,身形倒还不错。下人小声对周和本道:“周管家,要不给两个钱打发走,这种人一看就是来攀亲道故想法子占点好处。”
周和本没吱声,多看了门外男子两眼,伞柄上的手指依旧如玉,双眸一沈,拱手道:“好久不见,楚公子。”
沈默刹那,楚千华将伞移开,露出双一浅一深的眸子,咬字道:“路过此地,有一物,给翡少爷。”
“虽是顺路,可路途遥远,楚公子的好心翡家受之有愧。”周和本已不似当年莽撞,客气回道:“楚公子有什么东西给我便好,我定会亲手转交少爷。少爷如今操持翡家偌大家业,自顾不暇,老爷和夫人也不在府内,招待不周还望楚公子理解。我立即去备最好的马车送楚公子回去。”
楚千华将见你交给周和本,周和本接过时,面色虽无异常,手却微乎其微轻抖一下,以笑掩饰:“楚公子有心了。”说罢招呼下人备车。马车牵来,下人请他上车,楚千华视而不见,擡眼和周和本对视:“我想见他。”
闻言,周和本的脸抽动几下,一句‘凭什么’差点脱口而出,擡在腹前的左臂垂下,面色凝重,语气生硬几分:“还是不必了吧。您是仙人,心中有大义,理应万寿无疆仙姿永驻,不像我们少爷,只是个私心自用小肚鸡肠的凡人,生来死去,您见他,恐会减损您的福寿,我们得罪不起。”
水雾遮天,眼前的人似乎与天地相融,雨点砸打伞面,一声接一声,声声震耳。周和本看他弃伞而来,经雨刷洗,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身形摇荡,偏坚定不移。
“太晚了。”
楚千华走过周和本身边时,忽闻他开口说出这么一句,心中不解,偏头看去,见他面带恻然,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哭?”
楚千华站在翡家门匾下问他,周和本不答。
答话得的是门槛后走来的人,掷地有声:“他哭的是我怎么会看上你。其貌不扬,庸碌之辈,多亏你那一巴掌打醒我,现在看来,你长得还真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