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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仰起下巴瞧他,双臂抱胸,换了件和见你差不多的灵器:“经此一遭,我也算想明白了。我来找你,不过是因为当年和司九泽的买卖不划算,太吃亏,总想着从你身上捞回什么。戏演多了,连自己都差点上当,你想想就知道,世上女子千千万,我翡冷想要哪样的找不到,偏会看上你这么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楚千华不语,后背慢慢拉直,眼神冷下,听他继续嘲讽自己:“你该照照镜子,多点自知之明。”
“楚公子,你还是赶紧走吧。”周和本听不下去,过来劝楚千华离开。楚千华充耳不闻,只定定看着翡冷,忽然记起周榆父子,遇到他们的那日也是和翡冷初遇的时候,满目洁白,忽地出现那一抹红,不费吹灰之力夺走楚千华的视线,再一点一点霸占楚千华的心,一句’你真好看‘成为楚千华挥之不去的梦魇。
等他终于愿意接受这场梦魇时,人却醒了。
翡冷将凤凰枝扔到楚千华身前,一脸厌恶道:“你真的很丑。”
楚千华垂下目光,望着地上的凤凰枝,那口如贝的牙印还在,其实翡冷不用刻意重覆一遍,他说第一遍时,楚千华就已经心死,多说一遍,千万遍,又能如何。
楚千华收回凤凰枝,淡然笑道:“所言极是。”
“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刚来,有所不知,他就是………”
周和本回头瞪了眼门后嘀嘀咕咕的下人,再次看向楚公子离开的方向,拿着见你朝内院走去。
“老爷。”
周和本看老爷在房里,停在门口回道:“已经走了。”
翡山撑着桌面起来:“没露出马脚吧?!”
周和本摇摇头:“没有。”
翡山长叹一声:“我去看看夫人,这几日她没少忧心,又惹上风寒。你在这看着,再过一个时辰就该服药了。”
“是。”
翡山走后,周和本全身僵硬地站在外边,直到屋里有人唤他:“和本。”
“哎!”
周和本拿袖子擦了擦眼睛,一边答应一边急步进去,站在床侧,透过遮掩的白纱看向床上的人。
“走了?”
“走了。”
“真走了?”
“真走了。”
沈默许久,床上的人气若游丝道:“走了就好。”
周和本低下头,又擦两下眼睛,故作平静道:“楚公子是来送见你的。”
又是一阵沈默,接着白纱后伸出一条开满红花的手臂:“给我。”
周和本将见你放到他手中,随即听他道:“补得很好,摸不到一丝裂缝,可惜我看不到。”
周和本道:“少爷不妨戴上试试。”
“不用了。”翡冷将见你放在枕头底下,“想见的人已经走了。”
周和本不懂,明明少爷一直都很想见楚公子,为什么楚公子来后,少爷却要逼他走:“少爷为什么不见楚公子一面,说不定见了面,误会解开,病就好了。”
翡冷借用了楚千华的原话:“生一朵虫花就已经万分棘手,更何况满身虫花。”
“他容易多想,看见我这副模样,会以为我是后悔喜欢他,其实不然,我不是后悔喜欢他,我是后悔没能让他喜欢自己,做不了他第一个喜欢的人。”翡冷顿了顿,想起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问周和本:“东西都备好了吧?”
“都已备好,全是按照少爷吩咐准备的。”
翡冷嗯一声,过了会儿,带着点笑意开口:“和本,我想吃糖了。”
“我现在就去拿。”
支开周和本后,房里突然冷清下来,翡冷躺在床上数自己的心跳,他知道自己要死了,死过三回,多少能悟出些心得。这一世的死法他还算满意,能死在床上,耳根清静,死后有人管,翡冷正数着,忽闻窗外燕子叽叽喳喳的叫声,春天来了。
“楚哥儿,借把葱,我儿子今天高中,他爹专门去城里砍了二斤猪肉开荤。”赵娘手挎竹篮,一脸喜气,朝在菜园里楚千华招手。楚千华擦掉额头上的汗珠,割下一把葱送去,笑道:“恭喜。”
“等做好送你一碗。”赵娘接过葱,笑得不见眼睛。
“不………不用。”楚千华摆手拒绝,赵娘嗔怪地拍一下他胳膊:“你这是嫌赵娘做的菜不好吃。”
楚千华脸一红,连忙道:“好吃。”
“好吃就行,晚上我送你家去,别见外,你既然来了我们这村,大家就是一家人。我还不是老问你借菜,你来的时间不长,过段时间就习惯了。”
听她这么说,楚千华不好再推辞:“多谢赵娘。”
“谢什么谢,你年纪轻轻,又孤身一人,大家照顾你应该的。”
赵娘说完笑呵呵离开,嘴里还哼起安阳当下最时兴的小曲,楚千华无奈至极,昨日许大叔送的鱼还没吃完,他看着可惜,每每放到馊掉也舍不得扔。民间不像水中洲,稍不注意就会生病,这月他光闹肚子就闹了三回。
除完草,天色渐暗,楚千华不疾不徐往回赶,进门前拍干净袖口的泥,接着擡头看向院里不请自来的司九泽,相视无言。司九泽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柳木椅,扫一圈,柳椅在他身下咯吱咯吱响,良久看向他:“半年了,还不肯回去?”
楚千华没说话,心里却略感惊讶,原来他在安阳已经待了半年之久,真快。安阳是他除了水中洲外唯一的去处。当时这房子还很破,灰尘大,屋顶漏雨,门也缺一半,根本住不了人。可楚千华那会太困,他走了很远的路,身心俱疲,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那晚安阳下大雨,泼天的大雨。他睡得迷迷糊糊时看到娘在揉面做糕点,做到一半,回头笑着对他说:“临儿长大了。”爹又举着纸鸢进来:“临儿的命肯定比爹好,临儿,你说是不是?!”
楚千华当时睡傻了,还应了他爹一句:“不好,一点都不好。”
“为什么躲我?”司九泽从椅上起来走到他身前,楚千华坦然回道:“不是躲,我只是想回家。”
“几片砖瓦木料也算家?!”司九泽看着他,眸底渐渐凝霜。
“主公喝茶吗?”楚千华话锋一转,过去掀开门帘,笑了笑:“是今年的新茶。”
司九泽走过去,见他换了双鞋子进去,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道:“我也换。”楚千华尴尬道:“我刚下完地,鞋底全是泥,主公的鞋子不会有泥。”闻言司九泽擡腿进去,里面简陋至极。
“随便坐。”
楚千华手忙脚乱煮好茶,司九泽看他忙来忙去,好不容易等他歇口气,刚坐下,司九泽又见他蹭一下站起:“忘了拿杯子。”折腾许久,司九泽望着杯子里浮起的几片黑糊糊的茶叶,陷入沈思。楚千华先喝,司九泽见他皱起眉头,一脸痛苦,想了想,还是放下手中的茶杯:“为什么?”
楚千华仍是答非所问,谈起刚回安阳时,他举目无亲,多亏当地人照拂,帮他一起修整破房,教他锄地播种,不用挨饿受冻………说到一半,司九泽拿出他留在水中洲的金镯和腰牌放在他眼前:“你服下断思并非是为断情,而是为了断灵。你当着我的面和翡少青决裂,收下腰牌,看似若无其事让我放下戒心,实际背着我服下断思,是因为你知道失去灵气后,我就无法通过你身上的灵气找到你。尚如春重病的消息是你托人带上水中洲,你明白,于情于理,我都会放你去。心思缜密,用心良苦,你就这么不想做平凡留在我身边?”
“既然主公什么都明白,又何苦来为难我。”楚千华又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不曾看手边的腰牌金镯一眼,“好久未见真人。”楚千华举杯看向他,“主公可知真人现在何方?”
司九泽怔住。
楚千华含笑抿了口茶,继续道:“要论心思缜密,用心良苦,我比不上主公。主公可以放心了,他不要我,如今我别无他想,只想在此平平凡凡活一回,而不是做谁的谁。”
司九泽心头一震,恍惚自语:“你知道………”
“知道。”楚千华放下茶杯,淡淡开口,“什么都知道。”
只要听到一句真话,得知一件真事,所有谜底也就昭然若揭。比如在翡家扮作翡少爷的神秘人,无根鬼口中最大的秘密,翡少爷的难言之隐………
在凝霜殿,当司九泽的剑离玄嘉眉心半指时,玄嘉告诉他:“我给翡家小子封印觅长思的时候,多加了一味药,这味药会逼他守口如瓶,他因何离开十二年,这件事我帮你瞒下。不过既然千华已经知道自己是平凡,不如让他选一次,看他想做谁………”
司九泽或许是过于自负,又或是良心不安,他放翡冷上洲找楚千华,而楚千华也确实在司九泽精心设计下误会他,怨恨他,甚至说出先来后到这句诛心话。但司九泽不知道,玄嘉进来时便不动声色解开楚千华的睡术,他们之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一掌他是打给司九泽看的。
他想逃。
从一个手眼通天的仙人手里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