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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怎么不喝,茶都凉了。”
楚千华打算给司九泽重新换杯茶,刚伸手,司九泽先一步端起茶杯,抿上一口,眼睛盯着浮上杯面的焦黑茶叶,语气平平问道:“这里的人都很关心你?”
楚千华不懂他这句话的用意,平静回道:“大家对我很好,怕我不会做饭,时常会送些吃食过来,还教会我很多东西。”
“你不说,莫非他们就猜不出你是谁?”司九泽一边用心品茶,一边徐徐道,“你以为的关心不过是忌惮,是害怕,是不得不。当年他们纵火驱逐的楚家孤儿摇身一变,再回来,是无上间的掌管,是我司九泽亲手教出的人,莫说这些乡村野夫,就是名门望族也要畏你三分。”
楚千华双拳握紧。
司九泽道:“你爹娘得的是肺痨,肺痨乃人间大疾,他们自然害怕,于是纵火,连同你一起焚烧。你逃出一条生路,颠沛流离,后遇到我,起誓对我终身不离。”
茶杯见底,司九泽弹指毁掉楚千华好不容易贴上去的墙纸,四分五裂,露出触目惊心的满墙烧痕。
司九泽道:“他们怕极了你,纸做的墙,如何糊得住。”
沈默许久,楚千华松开拳头,淡然一笑:“过去的事,主公再提,好没意思。”
司九泽看向他,罕见地跟着笑了下,继而转眸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未必。”
“天色已晚,我这仅一张床,多有不便,就不留主公过夜了。”楚千华起身送客,司九泽没说什么,放下杯子,视线扫过他缺指的左手,再掠过他无神的左眼:“不急。”
楚千华忍不住皱眉:“主公这般死缠不放也好没意思。”听罢,司九泽似笑非笑提醒他:“菜到了。”
刹那无言。
“你不会这么做!”
楚千华斩钉截铁道,可转身时碰翻的茶壶却揭穿了他。壶身是黄铜,落地的回响浑厚低沈,很像水中洲的钟鸣。他楞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满桌茶水,又看了眼气定神闲喝茶的司九泽,顿时心沈谷底。
赵娘躺在院中,心口插着把刀,盛肉的碗扣在右手边,楚千华看着她尸体,听到门帘后茶滴的声音,还有司九泽一声低笑。那刀很眼熟,刀柄缠着金线,正是楚千华问周和本要的那把刀。
开过刃,伤过人。
所以当赵娘高中的儿子带着全村人气势汹汹找上门,悲痛欲绝质问楚千华:“是不是你的刀?!”楚千华只能如实回答:“是。”
他承认过后,众人陷入沈默,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想必是动手之前早就想好对策,别说杀一个村妇,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烧掉整座村子又能奈他何。众人举着火把摇摆不定,谁也不敢第一个冲上前。
“我娘的为人大家有目共睹,连句嘴都没和人斗过,常说吃亏是福。我娘见你上没老下没小,孤苦无依,每逢桌上见点荤就匀出一碗给你。”赵娘的儿子张盛跪坐在赵娘身边,一脸悲愤,“我们一家子勒紧裤腰带,狠心咬牙才买来这三斤不到的猪肉,明明是为了贺我高中,可我只不过动了三筷,我娘就骂我贪吃,转头把肉全端来给你。她一番好心,对你不薄,你为什么杀我娘?!”
张盛他爹不住地拍打赵娘身体,痛哭流涕喊道:“孩子他娘,你赶紧起来,你留下我们爷俩该怎么活!!!你人好,你心善,好了一辈子,善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恩将仇报!!!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闻言,大家看向楚千华的眼神越发憎恨,送鱼的许大叔朝他鞋头呸一口:“喂狗都不该喂你!”
火把下,那一张张被烧到印堂发红的脸,不知是谁的脸谁的嘴,尖声道:“他回来是为他爹娘报仇的!!!今天是赵大娘,不知道明天会轮到谁!!老三,肯定是你,你忌妒楚匠手艺比你好,放火的主意可是你提出来的!!!”
人群中,一个尖嘴猴腮胡子灰白的中年男子吓得面色一白,连退三步,接着恶狠狠环视一圈,手指点着人头过去:“是我提得没错,可手印不是我逼你们按的吧!这火哪是我一人就能点得着的,我死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够了。”楚千华干涩开口,没人听他的,你一句,我一句,争辩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把楚千华晾到一旁,吵得不可开交。
“——闭嘴!!!”
楚千华猛地一喝,吓得众人不轻,齐齐抱着脑袋蹲下去,大声求饶:“仙人饶命!”可等待许久,也不见异常,摸完脑袋摸胳膊,都在。
有人试探问:“你为什么回来?留在无上间做神仙不好吗,非要回来吓………吓我们………”
司九泽这么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告诉楚千华,天下之大,除了水中洲,他无处可去。
楚千华心生悲哀,回道:“我不是神仙,无上间待不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安静好一会儿,张盛咬牙切齿问:“那你现在和我们一样?”
“一贯如此。”
楚千华说完闷声笑起来,听人道:“一不做二不休,反正也没人再管他,不如补上当年那把火,彻底烧干净。”
“小盛,给你娘报仇的机会来了,血债血偿,是他欠你的,你想怎么下手全凭你。”
接着楚千华被人推倒,无数的手从四面八方伸来,死死按住楚千华的四肢,他被人掐住下巴被迫擡头,看张盛拔出赵娘身上的刀,然后发疯般扑过来。
张盛故意折磨他,挥下的每一刀皆避开致命处,又能刀刀断筋露骨,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拔刀带血溅在楚千华脸上,如同雪山绽放的一朵红色兰花,纯洁的有些邪气,他看着张盛反覆挥刀拔刀,始终面无表情。张盛被他看得心里发慌,那双眼就像黑乎乎的大洞,好似要把他整个人吞没,“是你活该!!!”他歇斯底里大吼一声,发抖的双手紧握刀柄,瞄准他心口。
楚千华慢慢合上眼,忽然想起翡少爷,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前厅,还是在书房,或者和周和本一起,盘腿坐在檐下,咬着凤凰枝咯咯笑………想到这,楚千华有些伤心,想起凤凰枝不在他那里,他也不要自己。
正要下手时,刀忽然脱手飞出,张盛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就见按着楚千华的人面带惊恐松开手,瞬间散开,战战兢兢朝里屋方向整齐跪拜。
“怎么了?”张盛不明所以,接着被他爹扯着跪下。
“是一方主。”
张盛楞了楞,转瞬,眼下出现一双白到发光的鞋子,寒气从头顶浇下,张盛不敢吱声,更不敢冒然擡头,他爹拍了下他后背,小声喝道:“大不敬,快叫人!”
“一………方………一方主!”张盛只差把脸埋到土里,不是说已经和水中洲一刀两断,为什么一方主会出现在这里?是刚来的还是一直在?张盛心惊胆颤想着。
司九泽走到楚千华旁边,擡手收回深入地面的金边短刀,指腹缓慢擦过刀刃,垂眸看他:“无妨,待回去,我给你渡灵疗伤。”
楚千华摇头,听到他声音,没有睁眼的意思。
司九泽蹙眉问:“你还是不愿跟我回去?”
楚千华没动,算是默认。
司九泽无奈问:“你还在生我的气?当年那一剑我是被逼,平凡,我知错了。”
听闻堂堂一方主居然会对一个凡人低头认错,众人震惊不已,心中更是忐忑。
楚千华睁开眼,嘶哑道:“我是气,不过不是气平凡的死,而是气主公沈湎过往自毁仙途,更气主公心性不正折损道行,糟蹋仙缘………”
心念偏移,指腹划出一道细痕,血还未渗出,司九泽就已经抚平,看不出半点痕迹:“不应该。”随着他这句话,掌中的刀朝软瘫在地的张盛飞去,众人始料不及,连张盛都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脖子一瞬间刺痛,困惑地摸上脖子,摸了一手血。
张盛他爹见状两眼一黑,不省人事。
求饶声此起彼伏。
司九泽充耳不闻,又重覆一遍“不应该………”,随即摇头轻笑,蹲在楚千华身侧,从头到脚,灵气渡到掌心慢慢扫过他全身,他一边给楚千华疗伤,一边唤出佩剑。
剑身如水,流光潋滟。
司九泽道:“我师傅明上仙尊将舍断赐我时,算出我会用此剑舍断两次,可舍得是何物,断得是何缘,他并未告知我。或许师傅早就知道我成不了正途,所以才再三警告我勿逆天命。我遇平凡,是一舍………”
“不要………”楚千华猜到他想做什么,耗尽馀力抓住他一角白衣,却于事无补。舍断在人群中横扫,凄厉地嚎叫声响彻云霄,顷刻,所有声音消失殆尽,只剩下满地残肢,以及背对血泊的司九泽。
楚千华绝望地闭上眼,手徒然滑下。
司九泽缓缓抱起他,将金镯戴回他手上:“所以你不应该有气,我是为你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