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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楚千华被禁足的第一百二十三天,洲外小雨。
“听说疯魔之人最后都必死无疑。”
“你从哪听来的歪理?!”
马千里白采音一眼:“爱信不信!”
“我就是不信!”采音吼完之后,有气无力蹲下,手指一边在地上画圈,嘴里一边喃喃:“职掌肯定会好起来的………”
马千里讥笑道:“缺心眼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你倒是扶得起,也不见主公让你做掌管。”采音回讥道:“等主公回来,看你还敢不敢说职掌坏话。”
“说了又如何!”马千里本还念及楚千华职掌的身份,一直压着嗓音,忽地被采音一激,心中憋气,嗓门跟着大起来,“若非是他不顾廉耻,执意同那姓翡的男人纠缠不清,如今搞成失心疯,主公又怎会离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主公就是被他活活气走的。”
采音气得两颊通红,一时语塞。马千里继续道:“我看水中洲迟早要完,好好的人间仙境,因为他一人,成了人间地狱。”
“说完了吗?”
声音从后传来,时隔三月,似拂过的风,轻的不真实,采音和马千里同时一楞,短瞬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随即不约而同转向身后的大钟,隔着一指厚的钟壁,里面的人淡淡解释:“很吵。”
马千里干咳两声心虚走开。采音激动地从地上站起,嘴巴贴着钟壁大声喊:“职掌!!!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说完,她紧张地咬住下唇等里边人回答,良久,里边的人淡淡回了个“嗯。”
闻言,采音喜极而泣,职掌被主公罚在钟内思过,一思就是三月之久,期间叶长使和奴阿,还有许多士使都来探望过,或是关心问候,又或是冷讥热嘲,无论好坏,都没听职掌开口回一个字。
再次听到职掌的声音,采音迫不及待和他分享起这三月以来水中洲发生的事,什么穆长使走后,洲内就只剩下叶长使一人御虫,根本忙不过来。还有奴阿吃糖黑了一颗门牙,曹娘拿绳子帮他拔掉………从她滔滔不绝的字句中,楚千华得知长久在昨日已经回洲。
“采音,你能帮我做一件事吗?”
楚千华打断她。
采音怔了怔,小声问:“职掌要我做什么?”
“砸钟。”
半晌之后,只闻一声震耳欲聋的耳鸣,钟身全碎。随着光降,楚千华的身体渐渐有了轮廓,他昏昏沈沈站起,看到采音旁边的叶席欢,她指间的幽蓝之心仍存馀光。
“多谢。”
楚千华走过她身侧,垂头道谢。
“只愿你不会后悔。”
叶席欢叹道。
后悔什么?楚千华并未多问,径直朝再夜楼走去。离楼不远处,楚千华看到被无数影蝶围绕的长久,似雪的长发,无色的碧眼,身形缥缈,几乎与水中洲融为一体。不知为何,楚千华心中莫名升起一抹恨意。
可若问起这恨的由来,他也分不清。
待他从这恨意抽离时,眼前早已火光连天,金家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金世风从衙门匆匆赶回来,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下。金世风眼光的确不错,他寻遍天下寻来的这棵名桂,被大火足足烧有半个时辰,仍未烧尽。
火光映红半边苍穹。
金世风一把抢过身侧仆人的水桶,神色慌张扑到火前,他身上的蓝底官服被燎出大洞,他夫人紧随其后,却被扑面而来火浪吓的连退三步,在婢女搀扶下哭着求他回来。
齐二公子的桂花,金世风拼上性命也未保住。良久,楚千华扔掉手里早已熄灭的火把,金世风手握一把大火之后的馀烬,那双凛然的鹤眼展露从未有过的茫然,馀烬滚烫,他却浑然不知疼痛,掌心越收越紧,擡头对向楚千华,阴冷道:“私闯官邸,杀人放火,我乃朝廷命官,即便有水中洲保你,可你所踏之处到底还是天子脚下。此事我会报上朝廷,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轻易作罢。”
话音刚落,金世风转身迅速拔出家仆腰上的佩刀,一阵寒光闪过,家仆看了看没入胸口的刀身,不明所以,接着又擡头看向持刀的金世风,不敢置信:“大………大………人………为………”
这名家仆还未问清受死的原因就被人堵上嘴:“小令子你就放心去吧,别怨,这就是下人的命,以后你的老娘就是我的亲娘,养老送终我替你做了。”
楚千华转眸望着那家仆鲜血淋漓的胸口,想起安阳一地残肢,满墙血污,顿时只觉得恶心,他转身离开,金世风在后面扔出一堆狠话,大约是看他无动于衷,金世风怒吼道:“无情无义之辈竟也会做行侠仗义之事,我金某今日也算大开眼界,你既肯为长久来烧我的心头肉,又为何不愿在翡冷死后送他最后一程。他对你真心一场,整个潇湘有谁不知,就连三岁小儿都知道翡家出了个断袖情种。”
楚千华一滞。
金世风见他反应,猛然明白他还不知翡冷的死讯,连笑几声:“原来如此………楚公子,不,我应叫你楚仙人,你可知人间的规矩,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亡人,未留子嗣进不得祖坟。你说翡大少爷的尸身会埋在哪?可别是那种野兽出没的荒山野岭,富贵一生,最后落个尸骨无存的地步。”
金世风说完之后躬身大笑起来,楚千华转过身看着他,面色依然,油黑的眸底却掀起冷意:“你说翡少爷怎么了?”
金世风擦掉眼角笑出的眼泪,直起腰勾唇回道:“死了。”
楚千华不信。
金世风在后头愤恨道:“金银细软,好生相待,我一样都不缺他,十年,整整十年,他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我不姓齐,我叫金世风,我才不是那个短命鬼………”
正红大门,金丝楠木匾,飞鸢二字犹似当年。楚千华等在翡家门匾下,等了几日,无人问津,后来潇湘下了一场大雨,大雨如注,正红大门开出一条极小的缝,门后有人斥他:“滚。”
楚千华听出是周和本的声音,待他走近时,门缝刹那紧闭,楚千华拍门道:“我要见翡少爷,一面即可。”
无人答他。
许久,大门发出一声极为沈闷的声音,周和本走出来,发冠高束,鬓角几根白发藏在底下。楚千华没认出他,他怀里抱着五岁不到的男童,径直走过楚千华身侧,拦下门口卖糖葫芦的小贩,男童从周和本手中接过糖葫芦,咯咯笑着朝周和本脸上亲一下,糯糯开口:“谢谢爹。”
“庆儿乖,明日再不许乱跑,否则你娘亲罚你,爹爹可拦不住。”
闻声,楚千华转身看向他,一眼不眨,买完糖葫芦,周和本抱着义子往回走,楚千华叫住他:“我要见翡少爷。”
周和本定在原地,闷声问他:“你还来干什么?!”
楚千华坚持道:“我要见翡冷。”
周和本沈默不语,面色倏地冷下。
“爹爹,笑。”男童用沾满糖黏糊糊的小手摸了摸周和本的嘴巴,周和本一楞,随即笑着捏起男童白嫩面颊:“爹爹笑还不成吗?”语罢将义子放下让他自己去玩,侧身对楚千华道:“人活着的时候,你百般退避,如今非要见一个已亡之人,你自己不觉得好笑吗?”
楚千华像是没听到一样,重覆道:“我要见翡少爷。”
如果可以,周和本宁愿拿自己的性命换少爷回来,僵持之下,最后还是翡家老爷翡山松口让楚千华进门,传话的下人受翡山交代,一字不差转达给楚千华:“楚公子,老爷说逝者已逝,活人还是不要去烦死人。”
楚千华皱眉未答,他还是不信翡少爷会死。
周和本领着楚千华进去,他在前头带路,一路无言,走到半途,楚千华忽然记起这条路正是通往当年自己住的那间屋子,翡少爷最喜欢趁他洗身时,蹲在门口咬凤凰枝,被发现后,就会眯着眼睛狡辩:“千华,我可没有偷看你。”
楚千华跟在周和本身后,像是明白了什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笑意问:“是不是翡少爷让你们串通起来吓我?就因为我弄碎了他的见你?还请你转告翡少爷,我知错了。”
周和本背影一震,顿时止步,沈寂片刻,红着双眼回头看他:“没有人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