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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怪,楚千华看到翡少爷的灵位,心中没有一丝伤心,只是看到红烛燃到一半,蜡油快滴落时,快步过去伸手接住。
周和本道:“现在你总该信了?”
楚千华收回手,半滴蜡油紧紧捏在掌心里,楚千华发现两侧挽起的红罗纱绣有双喜,喜字下还有鸳鸯的暗纹,很是精巧。
周和本继续道:“我听从少爷生前的吩咐将少爷的灵牌安置在此,你应该也知道满身虫花者根本无法保住尸首,我想了很多办法,可少爷的肉身还是被忆虫啃食的一点不剩,连根骨头都没留下。”
楚千华漫不经心嗯一声,爬上床,双手按在红被上,眼睛紧紧盯着翡少爷的灵位,他未留姓名,灵牌上只刻着‘久梦乍回’,这不忍直视的字迹乃他亲手所刻。楚千华认得,他平静的问周和本:“这也是他吩咐的?”
“少爷生前所刻,交代丧事不必大办,不留姓名,做个无名氏,无牵无挂,盼来世逍遥一回。”
楚千华楞了楞,随即垂头笑起来,笑得双肩颤动不止,擡头时漫不经心拿小指抹走眼角一滴泪:“痴人说梦,久梦乍回,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我既是欠他三世,还他三生便好了,是他不要,是他嫌我一无是处,平平无奇,同我一起觉得不划算,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要或不要都由他说了算。他既盼来世逍遥,何苦死前拜喜台,这喜台又是为谁而做?!”
楚千华伸手勾住灵牌,稍稍施力,灵牌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断裂声,楚千华赫然清醒过来,松开手往后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盯着被他扔到床头的灵牌,眼角全湿。
周和本叹口气:“你和少爷在一起这么久,难道还不明白他的心意吗?你觉得少爷真会对你说那些话?他怎会嫌弃你平平无奇,你可是少爷用了三世亲手养大的。少爷死的那一天,收下你送来的见你后,跟我说他不见你是怕你多想,少爷到死都还在为你着想。”
楚千华闻言微微一楞,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悲愤:“原是那日………”
周和本自知说漏嘴,脸色大变,苍白着脸道:“都过了这么久,真真假假早已经不重要,少爷累了,楚公子就让他安心长眠吧。”
即便他不说假扮翡冷的人是谁,楚千华也猜得到,他恍惚着下床,跌跌撞撞走到门外,擡头看到燕子窝,忽地每一寸肌骨痉挛不止,痛似粉身碎骨。
怎会不明白。
正因如此,楚千华才不信他会死。他生气赶自己走也好,赌气不理自己也罢,怎样都好,可他不该死,翡少爷怎会甘心受死,明明他还未得偿所愿,不该的………
池州城门三里外有个叫钱坑的村子,这名并非空穴来风,那村子真有个大坑,大坑里头真有钱,尚如春每次半夜偷摸着去捡时,就会叫穆北在坑外望风,然后再借他的摧决下到坑底,捡的不亦乐乎。
每次穆北被他拉上干这种事,脸就黑的跟炭似的,不情不愿,又拗不过他。土豆像穆北,每次尚如春一提捡钱,它就咬住尚如春裤腿嗷嗷叫不让他去,尚如春只好把土豆拴在家里。
土豆是楚千华托人送来的,养的膘肥体壮,只是刺的那地方长不出毛,尚如春每次看到土豆跟斑秃一样的肚子,立马就原谅了它咬烂自己从池州带来的价值千金的好衣衫。
“唉。”尚如春坐在院里乘凉,金衣半解,露出一片雪白,摇着扇子自嘲:“你们都是高洁圣人,就独我是个登不上台面的毛头小贼。”
穆北在井边给他洗衣服,水溅湿鞋袜,他皱眉扫了眼,擡头看向摇椅上的尚如春,冷声道:“村民供给山神的祭物你也敢偷,我真是小看你,总之今日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跟你狼狈为奸。”话说的再狠,搓衣的手轻的跟弹棉花一样。他记得尚如春说过这件绣竹纹的金衣他很喜欢。
“什么神不神鬼不鬼的,我压根不信,要是真有神鬼一说,想当年………”话一出口尚如春顿时觉得完犊子,不小心又提起当年那茬。说到底,他跟穆北可到底还是互诛家门的仇敌,该避则避。尚如春闭牢嘴,小心翼翼打量穆北一眼,见他脸色没变,应该是没听见。尚如春松口气,也不敢再提偷山神供钱的事,扯着嗓子喊道:“穆北,我要吃瓜,渴死了。”
穆北闻言甩了甩手上的井水,起身去给他拿甜瓜,没好气道:“不说话就渴不死。”
尚如春朝他回一个假惺惺的笑:“我要还是在池州当大官,那仆人多到数不清,哪里用得着你伺候我,穆北,我撇下大好前途不要,甘愿留在这个小乡村,可都是为了你。”
“那真还是委屈尚丞相了。”穆北把瓜给他,“别以为你瞒得住我,若不是你看中徐时的翡翠白菜,徐时又顺水推舟送予你,你又理所当然收下,旁人又怎么抓住你把柄,告你贪污受贿,你明是待不下这才拖着我连夜赶到此地。”
“我看中那玉白菜是因为你喜欢。”尚如春坐直身体道,“真的,我是准备拿钱跟徐时买下的,是他不要。”
穆北道:“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喜欢那翡翠白菜。”
尚如春道:“你是没说,可上次徐时小儿百日宴上,我瞧你对柜里的玉白菜看了好几眼。”
穆北实在没忍住翻个白眼:“自以为是,我不过觉得那白菜很像………”穆北蓦地打住,尚如春好奇问:“到底像什么?”穆北本不想说,尚如春这人又死缠着问,穆北被他缠烦,冷声道:“滑滑的,白白的,中间一条缝,你说像什么?!”
闻言,饶是像尚如春一样脸皮厚似城墙的人,顿时红成猴屁股,缩到一边老老实实啃瓜。
“我见过你。”穆北拿起一块瓜,不急着吃,眼睛细细端详着晶莹剔透的瓜肉,吐出一句令尚如春不解其意的话。
尚如春一边啃瓜一边含糊不清回他:“你指倌楼那次吗?我还以为你早忘了。那时你下手可真狠,差点把我抽死,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
“不是。”穆北打断他,垂眼咬下一块果肉,入口清甜,他徐徐道:“秋祭那日我见过你。”
尚如春怔住,擡眼看向他。
穆北和他对视,眼中乍现温柔:“看着不好欺负。”
尚如春失神一会儿,桃花眼弯成月牙,伸出挂满汁水的双手:“过来让我亲一下。”
穆北起初不愿意,尚如春踢腿甩手,大有亲不到誓不罢休的气势,穆北无奈只得依着他过去,待他主动把自己凑到他跟前时,尚如春忽地脸色一变,推开他,指着穆北身后大喊:“楚职掌!”
闻言,穆北眉心紧锁,转身望去,只见楚千华立在院门外,神情恍惚,血色全无。
楚千华开门见山道:“借你的摧决一用。”
尚如春惊讶问:“你又不会御虫借摧决干嘛?”
穆北朝尚如春递个眼色,示意他闭嘴。
“你瞪我做什么?!”尚如春没领悟穆北眼神的含义,气得粉腮鼓起,“我又没说错。”
穆北头痛,过去扯他袖子,低声解释:“我并非瞪你,你仔细想想摧决除了御虫还有什么用处?”
尚如春皱眉想了一会儿,想起自己曾利用穆北的摧决进入穆匡溯轮找到被囚的四皇子,眼神顿时清明,瞥了眼面前好似丢魂丢魄的楚千华,趴在穆北耳边问:“他想用摧决找谁?”
穆北见他如此愚钝只能如实告诉他:“翡冷死了。”尚如春得知后表情顿时变得很古怪,鼻子嘴巴眼睛皱到一起,不可思议。
“死者无忆,即便你拿走摧决也无用。”穆北再次看向楚千华。
“你也知道。”楚千华扯出一个讽刺的笑,“你们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穆北道:“人已死,多一个知道,少一个知道,有什么区别。”
“他怎么会死?”尚如春自言自语道,质疑的表情像极了楚千华从周和本嘴里得知翡冷死讯的样子。
楚千华看尚如春一眼,身体僵硬地向前一步:“求你,把摧决借我。”
“非用不可?”穆北看着他。
“非用不可。”楚千华坚定道。
穆北取下指上的摧决,指尖闪过一道紫光:“摧决是我的灵器,从不离身,你救我一命,这次借你只当偿恩,也仅此一次。“
“多谢。”
楚千华拿到摧决转身离开,穆北在后沈声道:“翡冷的死讯是主公告诉我的,主公早就算到你会来找我借摧决,楚千华,现在放下还来得及。”
楚千华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拇指划过掌心摧决,穆北继续道:“主公还交代你若是去找他,大可去清思山找他,他就在那等你。”
楚千华继续向前,不再迟疑,穆北犹豫片刻,握紧双拳道:“你斗不过他的,他是手眼通天的仙,而你不过是个卑微如蝼蚁的凡人,你什么都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