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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千华并非想改变什么，实际他脑中一片混沌，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他想做什么。前往清思山的途中，楚千华遇到两个下山的小道士，步伐匆忙，着急赶路，显然是有急事。其中一个眉心点痣的小道士似是将楚千华误认成什么人，面带不满伸手拦在他身前：“都等了你三个时辰，就算生娃也够你抱俩，你要不想来早些知会，我们好去找别人，别弄得我们清思观好像寒酸到连个工匠都请不来。”
“清燥，休得无礼。”
站在清欲道士右侧的男子看着略年长些，性子也更加稳重，先是朝楚千华躬身拜歉，接着不慌不忙解释道：“施主勿怪，他叫清燥，是我的十三师弟，我叫清意，我们都是山上清思观的道士。”
楚千华看他们一眼，没说什么，绕过他们往前走。
“这人怎么不理人？！”清燥盯着楚千华背影忍不住抱怨，清意道：“是你认错人在先，不过不理你已算大度。你看他指尖平整，皮肤白皙，哪像在日头下凿子不离手的工匠。师弟啊师弟，难怪师父给你取清燥二字，心浮气躁说得就是你。”
清燥挠着发鬓嘟囔：“师兄，连你也笑话我，谁还没看走眼的时候。”
清意苦笑一声，转眸间原本离开的白衣施主突然折返回来，冷冰冰问他们：“司九泽可在道观？”
闻言，清意和清燥皆怔住，清燥急呼道：“我们师尊的名号岂是你这种无名小辈能叫的！！!”
清意轻声问道：“不知施主找我们的师尊有何要事？”
“要事………”楚千华喃喃一句，发白的唇角露出些许嘲讽，“我不知道。”
闻言清意微微皱眉，继续问道：“那施主上山是为何？”
楚千华仍是回道：“我不知道。”
清燥没好气道：“你这人好生奇怪，你既要找我们师尊，却不知找他何事，向山而行，却不明白自己为何上山。”
清意道：“施主恐是白跑一趟，师尊在师祖羽化成仙后便已离山。”
“师兄，别耽误时辰，我们还是抓紧下山找工匠修好师尊的仙身！”
清燥脱口而出，听得清意眼皮一跳，连忙看向眼前的白衣男子。此人虽面色苍白，双眼无神，但气质出尘不凡，白衣飘飘，神态颇有他们师尊的仙韵。若此人也是仙门修道之人，仙身受损对修仙者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清燥此言简直是狠狠打自家的脸，让世间百家看他们清思观的笑话。
清意朝楚千华拱手尴尬道：“实不相瞒，我们二人此番下山正是为了师尊的仙身。说来也是古怪，师尊已修成半仙，按理仙身受天神庇佑，坚不可摧，可前不久师尊的仙身莫名损毁半边，毫无预兆。”
实在不吉。
最后一句清意藏于舌下没有明说。
楚千华点点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能铸仙身者，自是仙家得意弟子，其骨卓然，必入仙途。司九泽鲜少提及自己的凡尘，虽是半仙，可他那双似冰雪的眼眸像极了真正的神仙。
多年前，楚千华跪坐在凝霜殿，一颗心极为青涩，将眼前人奉为真正的神明。时过境迁，楚千华再次跪到他面前，然而眼前人面目全非，他自己也不似当年天真。
司九泽的确在清思山，但他是藏身在后山中，并未去道观，应是无颜面对。
楚千华很想知道他带着满背耻辱至极的血痕，望着前方自己曾立志成道的清思观时会想些什么？
“主公。”
楚千华跪地朝他恭敬一拜，算是了全他对自己最后一点恩情。
司九泽垂下头，沈默不语。楚千华看见他后背几条伤深入脊骨，周围的皮肉已烧至溃烂，且无半点好转的迹象。
这是天雷导致的伤。
仙身连着本体。
司九泽的仙骨已废。
他能在这场天雷之下保全性命，想必是他师父清长恒念及师徒之情，网开一面。
良久，司九泽忽地闷笑一声，低声道：“那日我游湖，你在岸边朝我笑的极为明媚，你每日缠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反反覆覆，我烦极了你………“司九泽停顿片刻，语气倏地轻柔起来：“却又离不得你，我不懂，不过是平平无奇的画像，不过是一碗辣汤，你不过是为我梳过几次头发，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念念不忘，你又为何忘得如此干净。”
楚千华不语。
司九泽继续道：“若我救你是因心存愧疚，又为何至今执迷不悟，落到这般地步………”
“主公因何愧疚？平凡杀害同门本就该死，他不值得主公手下留情。”
楚千华一脸平静，好像在谈论一个与自己无关的穷凶极恶之徒。
“除非他不该死。”
司九泽下沈的肩膀微微一颤，刹那睁眼看向楚千华。
楚千华和他对视，从容淡然，戴着摧决的右手慢慢抚上他冰冷的面颊，掌力轻柔，一如当年司九泽揉过他发顶，这是他们二人之间屈指可数不可多得的温情。
“主公可能不知，作为千华的我也曾流过一滴泪，那滴泪是我此生最为后悔的一滴泪，是为了主公。翡少爷求我爱他时，我因心中动摇而自责不已，现在想起，那滴泪不该给你，得偿所愿本该喜极而泣，我应该为自己而流。”
紫光瞬间裹住二人，楚千华看见那双笼罩在寒雪中的双眸渐渐融化。
他呜咽求道：“不要看………”
司九泽的溯轮如他本人一般，入眼寂寥，一片寒白。楚千华使用摧决快速寻找翡少爷的身影，片刻，一幕画面赫然映入眼帘。明月高悬苍穹，月影斑驳，透过枝梢铺满山林，马车在山林中疾驰，楚千华看到车前开路的翡少爷。
他似乎一直都格外偏爱红衣，驾马而驰，衣袖划过枝梢，在夜空中旋飞。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虽说俊美，可并不是楚千华熟知的翡少爷，不过楚千华还是能一眼认出他，他看着抢货的山贼时嘴角轻蔑的笑，还有剑锋刺穿肩骨不甘的眼神，简直和翡少爷一模一样。
生死之际，司九泽踏着飞雪而来，解决完山贼后轻飘飘走到翡少爷身边，这一刻白衣带血的司九泽就像蛊惑人心的妖物，一命换一命，达成世间最不划算的买卖。
楚千华眼睁睁看着翡少爷吞下觅长思，接过司九泽手中那颗透明到无形的蛋收入怀中。
山谷内落马受伤的翡少爷，院中痴傻的翡少爷，以及虫花入骨自知时日不多的翡少爷低声下气求司九泽帮他演一出戏，眼前的一幕一幕，一句一句，如千刀万刃，慢慢旋尽楚千华心头肉。
翡少爷死在楚千华去见他的那天，正是春至。
他一人孤孤单单躺在床上，寻声将头艰难转向窗前的司九泽，银灰双眸微睁，微风扬起他垂落的鬓发，他笑着说：“你的这颗蛋真是害惨了我。”
——却也心甘。
从司九泽溯轮抽离时，楚千华精神恍惚，只觉得疼，全身哪哪都疼，好似关节断裂，他紧握摧决跪卧在地，额头抵在锋利的碎石上，心口剧烈抽痛，他痛苦的低呜两声，司九泽伸来的手被他恶狠狠甩开，露出藏在袖里的匕首，冲上前抵住他心口：“你为什么不能成全我们！！！我不是平凡，平凡死了，是你亲手所为，我不是他，我也不愿成为他！！！”
司九泽静静看着他，接着视线往下滑到他脖颈处，细长如红线，往事历历在目，司九泽低头看他握刀的手颤抖不止，剑锋指向的位置旧痕仍在，他苦涩一笑：“那我呢？”
楚千华一楞。
“平凡，我问你，那我呢？”司九泽迎上刀口，一字一句道：“你和他得偿所愿，那你可还记得你第一天来水中洲时，站在长阶第七步，许愿心想事成，当时你又许的是什么愿？”
楚千华不是平凡，他不知道，但他从司九泽的溯轮里的确看到了平凡，真正的平凡。
少年眼神清亮，笑容明媚似阳，举手朝湖面俊逸似仙的男子吹了几个响亮的口哨，画面一转，那少年身躺血泊，在万人咒骂声中最后望了一眼那谪仙似得男子，心如死灰慢慢合上双眼。
死前轻喃：“花还没开，我想看一眼花………”
楚千华最终还是心软，刀尖没过他心口的一瞬间，楚千华收刀起身，冷漠道：“他亦死在长阶第七层。”
“是我救的你！”司九泽不甘心道。
“我从未求过你救我，移情别恋也好，见异思迁也罢，总之我不爱你了。主公，你口中所谓的爱必须由你的心念才能存在，可是凭什么，凭什么生死爱恨都要由你做主。水中洲的数年你给我的只有规矩和胆怯，你教我做一个合格的职掌，而翡少爷只想让我开心，你记得平凡的喜好，可这么些年，我喜欢的，我不喜欢的，主公又知道多少？就算我拥有平凡的记忆，丝毫不变站在你面前，难道你就能坦然接受我吗？主公，你只爱自己，战无不胜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