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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已过三百年,可那人的温度他记忆犹新,青卓命丧之日,他拿着金镯对峙那人时,那人也如此刻般紧握他手腕,掌心犹如火炭,烫的他魂灵发颤。他撑大瞳孔想要查个究竟,可惜四周太黑,连个轮廓都辨不清………
那人回来了?
他不确定,左腕上的手冷淡至极,不像那人。
随着铁锁落地的声响,左手瞬间活动自如,那双冰冷的手紧接着移到右臂,他狐疑地跟着那双手转动头颅。
那双手不算灵巧,不像那人,一片枯叶也能描出百景。此人动作笨拙地解开他手上的锁链,到脚镣时,他忍无可忍问道:“是谁?”
那双手顿了顿,随即继续捣鼓他脚上的锁,反问道:“阁下便是文武双全天下独一的穆公子穆景白吗?”
穆景白楞了楞,回道:“我乃无上间的职掌。”
“阁下的玉箫还在吗?”
穆景白脑中瞬间轰隆一声,下意识伸手往腰间摸去,摸空之后双手握拳,恼羞成怒道:“是你吧?!平凡,我没猜错,他果然救活了你。”
楚千华起身还未开口,黑漆漆角落传来拔酒壶的闷响,玄真人打个酒嗝后不慌不忙开口:“千华,顺便帮我也解了,九泽这人不道义,连我都绑,实在无情啊。”
楚千华循声摸到角落,借用摧决切断他身上的铁链,穆景白听到玄嘉唤他千华,嗤笑一声道:“下三滥出来的坯子也配用千华两字,人命天定,就算九泽为你逆天改命,也改不了你皮下那股下等人的酸味,恶臭至极。”
“配。”楚千华平静驳斥道:“天底下没人比我更配这二字。”
坚定到不容置疑的口气简直一摸一样,穆景白松开拳头,咬牙切齿笑道:“你还真的有脸回来。”
“都多少年前的事,景白你的气量怎么还跟我那酒葫芦一样浅。”
穆景白回讥道:“你那葫芦底可能装下整个胭脂湖的湖水,分明是你肚皮太深,填不满。”
玄嘉松过筋骨后,响指一打,洞内瞬间亮如白昼,穆景白百年未见光,眼睛受不住,擡手挡了一下。玄嘉道:“你能找到这,想来是先去找过九泽吧?他现今如何,九泽这人向来不听劝,为了避开我,不惜在洞外布下结界,不让我探他半点灵气。”
“我见过他溯轮。”楚千华淡淡道。
“你怎敢!”穆景白不顾强光刺眼,一脸震怒望向他,可见到他那张脸后忽地怔住片刻,目光往下是一截断臂,鲜血染红袖口,空空荡荡。穆景白看向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不禁怀疑自己的判断,面前这人真是他熟知的人吗?平凡的眼神绝不会像此人这般冷寂,平凡极爱笑,那张普普通通的脸常挂着明媚似骄阳的笑容。
眼前这人像一具死尸。
脸上无悲无喜,一分似人的温度都没有。
玄嘉也注意到他断臂,摇头道:“你说你不戴就不戴好了,何必还自断一臂。”
楚千华漫不经心瞥了眼自己的断臂:“施过术,取不了,只能如此。”
玄嘉笑道:“太年轻,动不动就拿自己撒气。我帮你接上,下次可别再这么冲动,我的灵力也不是白捡的,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玄嘉举指凝聚将灵力送入他断臂处,坚持良久后,玄嘉看着始终无法覆合伤口,明白了什么,徒然垂下手:“你用的是九泽的舍断?”
楚千华面无表情点了下头。
玄嘉无奈一笑:“仙界之物,即便是我,也无力回天。”
楚千华当然明白,所以才会用舍断。清思山时,他趁司九泽分神之际,夺过舍断瞄准右臂用力一挥,腕上的金镯连带着血骨一并还给司九泽。
血珠溅入司九泽那双似雪山的冷眸中,他震住片刻,脸上尽显慌乱,想用所剩无几的灵力覆原他的断臂,可灵力耗尽也无济于事。司九泽指端轻柔抚过断臂上的金镯,对转身离去的楚千华道:“师父曾说我似草木,有根无心,是修仙者求之不得的洁骨。未经人事却通天理,未尝百苦便懂万物,千载难逢,平凡,可我既无心,我现在又为何心痛如绞?通天理,懂万物,我又为何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忘了教我?平凡,你教教我………”
楚千华未语。
“为何我感知不到九泽的灵力?”玄嘉站在洞口不知看向何方,漫无目的寻找半晌,疲惫地垂下脑袋,冷风幽幽穿过他袖口处的破洞,他低声问道:“九泽还活着吗?”
“他怎么了?!”闻言穆景白顿时紧张起来,踉跄往前迈出一大步,楚千华眼睛微微转动,扫过玄嘉落寞的背影,视线定在穆景白脸上。面如冠玉,身如鹤立,眼下平白多出的一颗红痣,虽是白玉有瑕,却也美的惊心动魄。
谪仙似的人物,其言非虚,穆景白的确称得上‘世无双’。
“他没死。”
楚千华淡淡开口,穆景白再次捏紧拳头,质问道:“你到底是不是………是不是他?”
问者自问,实为心虚。
楚千华道:“我若是平凡,在你诬陷我之前,我会先杀你。”
玄嘉和穆景白皆一楞。穆景白身形晃动,眼神闪烁,喃喃道:“你既知道为何还放我,就不怕………”
“我为何怕你,我只是惋惜世家公子中排名为首的穆公子,穆北敬重的大哥,竟然会被情欲困其一生,自愿画地为牢。穆北一直在等他哥哥,穆公子该回家了。”
“小北………”穆景白听到二弟的名字忽变得痛苦不堪,抱头跪地,“我如今这副模样还有什么脸面做他的哥哥。”
穆景白极傲,他的傲与胞弟穆北不同,穆北只是瞧不上比自己弱的,心绪全然表现在脸面,装都懒得装。穆景白上尊长辈下敬仆人,为人彬彬有礼,平易近人,虽出生显贵,自小出名被世人瞩目,却从不自命清高,仗着家世才能而瞧不起旁人。
世上没有比穆大公子更端正的人儿。
这种话穆景白不知道自己听过多少遍,百遍千遍甚至万万遍,可实则他骨子里看不起任何人,包括他爹娘还有总是躲在柱子后偷偷望着他的胞弟穆北。他一边享受着被万人敬仰,一边在背地里嘲笑他们的无知。世间只有一个穆景白,才能秉性相貌皆备,无可挑剔,此后也只会出现一个穆景白,直到某日遇到个道士,他好似一眼便看穿穆景白的虚伪,指着东边湖口说:“你顶多也就算‘中人之姿’,得意什么,敢不敢去那儿看看,那里有个人他才称得上真正的举世无双。”道士说完摇了摇头,继而笑道:“你在他面前只怕连头都擡不起。”
穆景白去了。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自惭形秽。
那人负手而立,白衣如雪,是一眼就忘我的存在。穆景白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自尊心大大受挫,那人擡手为他拭泪,冰凉的指腹擦过他眼下红痣,震撼人心。
他是仙,真正的仙,穆景白忠诚地做他的信徒,尊敬他,信奉他,后来有个人打破了这一切,他叫平凡,出生低贱,竟妄想染指他的神明。阻止无果后,穆景白笑脸相迎,看他闭眼许愿心想事成,只觉得幼稚愚蠢。
就是这么一个蠢人偏得众人宠爱,连玄真人也对他另眼相看,最后连九泽也被他无耻的小伎俩迷惑。
穆景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害怕的?不是因为他进水中洲,不是因为司九泽赐他金镯,也不是因为他和司九泽朝夕相处,而是因为有一日,他心中的仙问他:“景白,你说九重天会比现在更好吗?”
穆景白恨极了,于是他杀了青卓,又偷来平凡的金镯放在青卓手中,他栽赃,他陷害,他只希望仙不变。可平凡真死后,他开始每夜做梦,夜夜梦到同样的场景,平凡初来水中洲时笑着对他说:“穆职掌,你人真好!”以及他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时,平凡抓着他的手,满眼震惊:“为什么?!”
恍惚之时,右肩被人按住,穆景白楞楞擡头,面前的脸温润如玉,冷淡的眼神因为脱口而出的人名莫名变得温柔起来:“我认识一个人,他姓翡,他说我配得上这世间的万千繁华,从前我是不信的,后来他说多了,我也就信了。穆北只是想见他大哥,不管你有没有脸面,你都是他大哥。”
“我………”穆景白顿时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楚千华握紧从凤凰树下挖出的觅长思,朝洞口的玄嘉和穆景白微微一拜,轻轻笑道:“翡少爷还在家中等我,我先行一步。”说罢步子瞬间变得轻松无比,眉眼再现生机。
这是楚千华最后一次离开水中洲,犹如他第一次离洲一样,走的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