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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年纪不大,心比天高。他对翡朝馀痴迷鬼神的行径嗤之以鼻,对家中来访的除妖师更是百般刁难。大庭广众之下,故意提些刁钻古怪的问题,逼得他们哑口无言,最后悻悻离去。翡朝馀有时被他气狠了,提着棍棒满院追他,翡诗明非但不怕,还扭头朝他呲着一口白牙,奶声奶气道:“我帮你送瘟神,你不谢我就算了,还要罚我,实在没天理!”
也不知可是巧合,翡诗明一语成谶。那夜无月,天黑得极快,等翡朝馀忙完已是深夜,他披件外衣回房,院里回响着他沈重的脚步声。平日他忙到深夜时,夫人都会贴心地为他留一盏灯,当他走到一半望着黑乎乎的院子觉得不对劲,不知不觉加快步伐,推门唤道:”夫人。”
无人应他。
“身体不舒服吗?”
他一边问一边在黑暗中摸索到灯盏旁,点灯时,他好似听到细微的声响,兴许是风吹松了支窗的木棒。翡朝馀并未多想,举灯转身时,他撞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办完葬礼后,翡朝馀将自己关在房内整整一月,翡诗明来过几次,却只时在门口驻足片刻,一句话也没说便走了。窗户倒映出男孩出挑的身形,下压的脖颈修长白皙,翡朝馀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窗户上的倒影,莫名想起他在祭祖时的怪异,以及他对除妖师的不屑,越想越觉得面前的男孩可疑。
丧妻之痛令翡朝馀失去理智,他忘记眼前的人是他唯一的长子,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百花盛开的时节,翡朝馀请来各地除妖师。除妖师眼馋地望着他膝前的五个大木箱,那箱子里装着的几乎是翡朝馀全部身家。
就在众人斗志高涨时,翡诗明咬着梨路过,停在门口眼神淡淡扫过他们,嘴里发出一声轻笑,道:“真蠢。”
翡朝馀怒不可遏地过去打了他一巴掌,他手中的梨掉到地上,脸上掌印清晰,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擡头看了翡朝馀一眼,扭头离开。
十五年过去,翡朝馀续弦又生一子。他对次子格外疼爱,每逢除妖师来领赏金时,他就将次子抱在怀里,教他认院中的妖尸。次子乖巧,知道爹爹讨厌妖怪,每次都会举起小手,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大喊:“坏妖怪!!!打死它!!!”
但翡朝馀不知道,每次有除妖师带着妖尸过来,次子就会偷偷跑到翡诗明房中,抱着翡诗明的双膝哭诉:“哥哥,它们在流血,好可怜。”
有次,他哭着过来,正好撞见翡诗明手里捧着泛光的蛋,见妖无数,他一眼就认定翡诗明手里的是妖蛋,于是瘪着嘴问翡诗明:“哥哥,你养妖怪父亲会答应吗?”
翡诗明眉头拧起,不知如何解释,说实话,他自己也不知道手里的蛋算什么。妖?仙?半人半鬼?
翡诗明的秘密被捅穿多亏他这个傻弟弟。他向来胆小怕事的弟弟破天荒从除妖师手里偷走一只妖怪,藏在后院柴房。半夜不睡,为它寻药,为它找吃食,整整持续半年才被发现。
翡朝馀得知此事气急败坏,提剑找去,一脚踹开挡在门前的次子,气势汹汹走进柴房,同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对上视线。
次子拦在女孩身前磕头求情:“阿鹂她不会害人的,爹爹,求你放过她。”
这是一只黄鹂妖。
嗓音十分悦耳:“小荣,谢谢你。”
剑身贯穿心口,翡荣楞了楞,失去心智般走向躺在血泊中的女孩,几个下人都拉不住。翡朝馀怒喝:“站住!”
翡荣充耳不闻,颤抖着双臂抱起女孩的尸体,眼睁睁见她变回本身,一只掌心就能托住她。
“是他!对不对?这件事我只对他说过。”翡荣红着眼道。
翡朝馀怔住。
“哥哥,我也养了一只妖怪,她长得很可爱,唱歌也好听,我觉得她是一只好妖怪。”
半年前翡荣救下她时便是这么告诉翡诗明的。翡诗明没有告密,是他自己眼中的喜悦漫延的太过迅速,轻而易举就被人察觉。可翡荣认定是翡诗明出卖自己,于是一口道出他有只妖蛋的事。
翡朝馀听完顿时只觉得五雷轰顶。翡荣年少不懂事尚可理解,可翡诗明背负着杀母之仇,他非但不帮亲母报仇,还去养自己的仇敌,其心可诛。
睡得迷迷糊糊的翡诗明被五花大绑拖到前厅时还一脸懵,翡朝馀一言不发,先是甩了他两计耳光,接着冷声问道:“藏在哪?!”
翡诗明看到旁边面无血色的翡荣,以及他胸前衣口斑斑点点的血迹,恍然大悟,咬牙笑了笑:“就不告诉你。”
马车驶到荒山,翡诗明被拖下车,全身裹血倒在泥泞中。马车在他身侧驻足良久,来送他的翡荣挑起车帘,露出半张脸,看向地上生死不明的翡诗明开口道:“父亲对你非打即骂,动辄处罚,明明同为亲生骨肉,他偏将你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我虽不及你聪慧却也能看出今日他是打算取你性命的。兄长,你就不恨吗?”
翡诗明没说话。
翡荣自嘲道:“体内流着这般狠毒之人的血液,真的很恶心。”
见翡诗明没有反应,翡荣放下帘子准备掉头回去,启程时车内传来少年隐忍的切齿声:“我恨。”
躺在地上装死的翡诗明眨了两下眼皮,听车声远去后慢慢爬起来,从靴底掏出蛋,握在手心里,一瘸一拐朝夜色深处走去。
翡朝馀的灭妖大业如火如荼,他盯着妖,妖也盯着他,不共戴天之仇便这么结下了。想杀翡朝馀的妖比春后竹笋还多,翡诗明在外流浪这么些年,一边忙着养蛋,一边还得分心给他解决烂摊子。时间一长,他就成了道上不入流的除妖师,同行提起他,一般不讲名,而是戏称:“那跛脚哑巴。”
翡诗明同玄嘉也是在这一世相识。这场相识是玄嘉有意为之,而翡诗明只当他是个来避雨的乞丐。起先二人各守破庙一角,互不干扰,直到翡诗明肚子咕咕叫两声,等候时机的玄嘉立刻扔出两个冷馒头给他。一来二去便成了勾肩搭背的弟兄,关键是翡诗明说不了话,瞎比划的手势也只有玄嘉能看懂,说到底,他没得选。
几年过去,这日翡诗明和玄嘉蹲在路边嘴里叼着草梗子,听路过的两名年轻除妖师聊起西边有家大户办寿宴请来众多除妖师,五湖四海,天南地北,道上能叫上名的基本全去了。
翡诗明和玄嘉对视一眼,默契地点点头。
玄嘉想蹭酒,而翡诗明知道这种宴请除妖师的事也只有翡朝馀做得出来。算算年头,翡朝馀应是办五十大寿。赶路时玄嘉见翡诗明一直捂着胸口走路,明知他护得是什么东西,但还是故意问道:“你怀里藏着什么宝贝?”
翡诗明将一根手指抵在嘴前,先是左顾右盼观察四周,像是揣着多了不得的玩意,神秘兮兮开口:“一枚………鸟蛋。”
玄嘉没忍住,朝天翻个白眼。
寿宴办得很热闹,门口挤满从天南地北赶来赴宴的除妖师。门前的小厮舔舔笔端仔细记下来宾姓名,轮到翡诗明和玄嘉,小厮擡头打量他们两眼,头罩黑纱斗笠,遮得严严实实,好奇问:“两位是?”
玄嘉将手中的长剑拍在桌面,有模有样道:“我们从大漠而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只怕说出来会吓到你………”
不等玄嘉说完,小厮一脸认真地在登记簿上写下:不更名丶不改姓。
见他断章取义,玄嘉急了:“——哎!你这小兄弟过分了啊。”
小厮懒得理他,伸手朝后喊:“下一位!”
翡诗明见玄嘉不依不饶仍想上前理论于是上前推他往里走,比划道:大人物向来与众不同,跟那些俗名一比,你多牛。
他这一夸,玄嘉顿时怒气全散,嘿嘿傻笑起来。
天边垂暮,寿宴上,翡朝馀满面红光,举杯同除妖师笑谈流光易逝。翡诗明和玄嘉坐在角落里的一桌,身边没什么人,全去给翡朝馀庆生了。翡诗明看着人群中春风得意的翡朝馀,掀开斗笠一角,饮下一杯酒。
玄嘉抱着酒壶啧啧道:“早听闻翡朝馀有一长子,被剜舌驱逐家门,你虽从不与我道这些前尘往事,但我猜他那长子就是你吧。”
翡诗明笑着比划:聪明人。
玄嘉跟着笑两声,又问:“就真的一点都不恨?”
翡诗明比划道:从前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所以你怎么回的?”
翡朝馀喝醉了,撇开人群,逮住一个下人非要他去买南巷的烧饼,下人哭丧着脸说:“早就没南巷了。”
翡朝馀听后耸立的肩膀瞬间塌下,神色恍惚自语:“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早没了,早就没了………”
翡诗明望着他,缓缓比划:他是个好孩子,他父亲亦是位好兄长。
玄嘉闻言意味深长地哦一声,随即将这事抛到九霄云外,缠着翡诗明陪他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