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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山下葬之日,送行的人几乎占满半个潇湘。翡山生前乐善好施,大家或多或少都曾受过他的恩惠,因此送行的惋惜和悲痛全是真情实意没有半分虚假。
这一路,翡山走得很是体面,连潇湘历来的城主都不曾有过似翡山般万人相送的场面。
西街酒肆的老板送完翡老爷回来后,叫上两个夥计喝酒,回忆起自己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家中亲人对他避之不及,只有翡老爷收留他,让他吃饱肚子,见他做生意颇有天赋,便拿出三百两银钱助他做起这家酒楼。
“若没有老爷,怎会有今日的卓斜。翡老爷一生行善,助人为乐,像他这么好的人,本该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没想到唯一的儿子死得那么早,最后连个守孝的人都没有。”酒肆老板望着酒杯苦涩一笑,接着仰头一饮而尽。
其中穿月白长衣的夥计一边给东家续酒,一边静静听着。
酒肆老板脸上的悲楚越发加深,一杯接一杯痛饮起来,片刻将酒杯狠狠往地面一砸,愤愤道:“老天不公!!!”
“谁不公?!”另一个麻脸夥计终于舍得把眼睛从手中的猪蹄移开,含糊不清问:“东家,你说谁不公啊,是不是东街我们对头少给夥计发工钱啦?”
白衣夥计无奈的拿折扇轻拍他脑门一下:“你眼中只有吃的和工钱。我们谈的是翡家独子,翡冷。”
麻脸夥计嘟起油腻的嘴,摸着脑门小声抱怨:“没有工钱怎么娶媳妇。”
“工钱和媳妇都少不了你,吃你的吧。”酒肆老板哭笑不得,又端起酒杯伸到白衣夥计面前,示意他继续倒酒。
白衣夥计持着酒瓶道:“东家,小酌即可,喝多伤身。”
“我现在伤心顾不了伤身。若不是因为地位悬殊,担心旁人说我是巴结权贵,我愿意认老爷做父亲,让琦儿唤他爷爷,在他膝下尽孝。”酒肆老板说着眼圈忽地红了一圈。
麻脸夥计安慰他:“东家不必伤心,也并非无人在翡老爷面前的尽孝……”
“谁?”酒肆老板闻言酒杯停在唇边,楞楞望着他。
“听说是翡少爷生前故友,交情笃深。翡老爷这些年缠于病榻,都是此人一手照料,不曾离开半步,替翡少爷在翡老爷灵前守孝的亦是此人。”
“翡冷的眼光极挑,他的朋友自然都是公子哥里的佼佼者。都说王公子孙人情淡薄,真心极少,如此重情重义不愧是翡冷挑的朋友。”酒肆老板感叹道。
听罢白衣夥计缓缓垂下眸子,轻道:“他眼光确实毒辣,一挑便挑走世间最好的。”
忽地楼外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风一来,三人的虚影在地上晃了晃,麻脸夥计想起外头还晾着萝卜干,放下啃到一半猪蹄连忙去救萝卜。酒肆老板睁醉醺醺的眼睛看向白衣夥计,指着他的脸似笑非笑开口道:“小九,你又没喝酒,眼睛怎么红成这样?”
闻言,白衣夥计起身去关窗,雨点砸在他白皙的手背荡开一圈涟漪:“东家看走眼了。”
冷风吹到脸上,卓斜的酒意被吹散几分,看着小九修长挺拔的背影陷入沈思,小九是十年前来到这酒楼讨活,卓斜只随便教了他几天,他学得很快,不过半月便将酒楼打理的井井有条。卓斜听他口音不是潇湘人,说起话来像潺潺流水,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天下事他好像无所不知,还吹得一手好笛子。
虽说长得平平无奇,扔大街都找不到的那种,可他这一身才干却不像出自普通人家。
卓斜怀疑他就是话本里失去记忆不慎流落民间的皇子。
卓斜想着如果他是皇子,那他就是皇子的救命恩人,到时候把他送回去,皇帝就会赏他很多很多钱,想到这卓斜乐得合不拢嘴。
“东家,口水。”小九拿出帕子给他,卓斜仍傻笑的盯着他:“我还是不信你只是樵夫的儿子,小九,你说你是不是被人蛊惑,其实你不是樵夫的儿子,但是你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樵夫的儿子。”
“东家的癔症愈发严重,话本还是少看为妙。”
小九扶额摇头,决定回房睡觉,否则他一个晚上都会逼自己承认是皇子。
大火之后,东院重新修缮,因为东院的主人喜清静,所以周和本在前廊多加了一扇门隔绝了外头的纷扰。比起外头雕栏玉砌的高宅,门后简陋的小屋仿佛根本不属于这里,院里种着当季的菜蔬,青烟从屋顶缓缓升向高空。
周和本清清嗓子朝菜园喊道:“楚公子。”
一抹清瘦的身影从缠着苦瓜藤的竹架后探出,笑容温润,握着苦瓜比划。
——我在做饭,要不要吃?
周和本摇摇头:“有劳楚公子挂心,小人已经吃过了。”
楚千华点点头,走出菜地,一边走一边放下卷起的袖管。
“这是宫里太医研制出的新药,或许能治你的嗓子。”周和本将药瓶放在院外的小竹桌上。
——多谢。
楚千华打开药瓶,一股脑全倒进嘴里。
“不加点糖吗……”
周和本望着他,那太医说此药奇苦无比,难以下咽,需和糖同服,可周合本见楚公子连眉头都没撇一下,忽然怀疑那太医是不是唬他的。
“不苦吗?”周和本问道。
楚千华将喝完的药瓶搁在桌上,袖子拭了拭唇边,笑着比划:还好。多谢你的药。
“老爷生前交代过,这里便是楚公子的家,自己的家不用拘谨,有事传唤小人便好。”
楚千华点点头,接着问起周和本的义子:听说阿柳和你闹别扭,已经绝食三天。
一提起周柳周和本就头疼,无奈道:“不知他从哪里结交了几个江湖骗子,被人灌足迷魂汤,硬是要跟着他们去闯荡江湖。你也知道阿柳的性子,五大三粗的人哪里懂得江湖险恶,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楚千华若有所思点点头,比划道: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倒也平常。
周和本苦笑道:“楚公子您可别再给我添堵了。”
楚千华继续比划道:若他真想出去,我有几个旧识,倒能带他出去历练一番。
言罢,周和本闻到从屋里飘出的糊味,连忙道:“锅里是不是还煮着东西?”
——呀,我的汤。
见状,周和本忍不住失笑,从前任何事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的楚职掌,不管遇到多大的事都能从容不迫解决的楚千华,如今竟会为一锅汤惊慌失措方寸大乱。会笑会打趣,洗衣做饭皆亲力亲为,过的日子再寻常不过,周和本倒觉得这样的楚公子更像个人。
那把火不止烧掉了一切,也燃起了希望,周和本永远都记得十年前那个天降瑞雪的晚上,楚公子抱着少爷的灵牌摇摇晃晃走出来,接着跌倒在雪里,周和本赶紧上前扶他起来,楚公子拽着他袖子,盯着他眼睛,那是周和本最后一次听到楚公子的声音,此后他的喉咙再也无法发声。
只听楚公子欣喜若狂道:“他会回来,我没骗你,他真的会回来。”
看着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周和本明白少爷和他都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