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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中无事周和本便站在门口,见小孩们挥着莲蓬在巷中追赶,笑声似铜铃回荡不休,眨眼,桂花酒的醇厚香气飘满整条街道。薄衫换成大氅,恍惚间,他一擡头,漫天大雪。
周柳坚持要走,周和本只能答应他,在楚千华的引荐下放他去南方。周柳临走那日,太阳很大,他骑着一匹红棕马,穿着一件黑色皮裘,腰间挂着柳木弓,双眼微红朝周和本道别:“父亲,恕儿不孝,儿子不愿像父亲一样守着这座死气沈沈的宅子浪费馀生。”
闻言,周和本没说什么,只挥手让他放心离开。他不知,其实这座死气沈沈的宅子也曾灯火通明,数不清的红灯笼如同游龙般紧紧盘绕在翡宅上空,彻夜不熄。
目送周柳离开后,周和本弹了弹肩上的落雪准备进去时,忽地有人叫住他:“周管家!”
周和本转身望去,是送信的驿差,他鼻头冻得通红,带着鼻音道:“有封池州的喜帖。”
“喜帖?”
周和本在池州没有相识的人,他怀疑是翡氏那些人仍贼心不死,借着喜帖的名头支开他,好方便他们鸠占鹊巢。驿差双手递出喜帖,见他迟迟不接,提醒道:“周管家?”
周和本回过神,不悦道:“哪来的送哪去,我不要。”
驿差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周和本两眼,擤擤鼻涕道:“又不是给你的,是给一位姓楚的公子,你们这不是有一个姓楚的吗?”
周和本拳头抵在唇边干咳两声,另一只手拿过喜帖:“早说不就完了,送点东西都送不明白。”
驿差很无语,小声抱怨:“你不也没问。”
周和本睨他一眼,拿着喜帖进去,没想到那驿差一路追来问道:“周管家,外边传言属实吗?里头那姓楚的就是害翡少爷郁郁而终的凶手?你们为什么还留下他?这翡家的家业该不会交给外人吧?!翡老爷真是老糊涂了,以德报怨也不是这么报呀。”
“你口中姓楚的乃是翡家极为看重的贵人,对他不敬便是对翡家不敬,你一口一个姓楚的,就不怕得罪整个翡氏?管好嘴,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驿差被他一个回眸顿时吓呆在原地,再也不敢多嘴。
楚千华搬了条小凳坐在屋檐擦拭凤凰枝,继而涂上一层茶油,他保养的很仔细,哪怕过去十多年,凤凰枝仍旧鲜艳如初,连上面的齿痕都清晰可见。周和本将喜帖交给楚千华,楚千华收好凤凰枝,打开喜帖看过之后,笑着擡头朝周和本比划道:穆北要成亲了。
“穆家二爷?穆长使!”周和本倒是对他还有几分印象,生性冷漠,不爱笑,倒是他旁边天天缠着他的那位爱穿粉衣的小公子特别活泼。
“穆长使是娶得是哪家千金?”周和本随口问了一句,楚千华眼睛弯得深几分:尚长辰。
见周和本没听懂,他解释道:穿粉衣笑起来很好看的男子。
“哦。”周和本脸上露出不符合他年纪的窘迫,“那……那真是恭喜他们了。”
楚千华笑得肩膀微微颤动,比划的手都有些不稳:和本,你脸红了哦。
“楚公子别打趣小人了,小人也是第一次收到男子和男子成婚的喜帖,惊讶也是情理之中。”
周和本说完顿生悔意,一脸内疚地望向楚公子,只见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头顶上的燕子窝,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消失,安安静静的似要脆了。
此时离穆北和尚长辰的喜宴还有三个月,楚千华想着早准备总不会出错,于是接到喜帖的当晚便着手挑选贺礼。周和本见他为贺礼的事劳心费神,睡不好吃不下,便花了大半辈子积蓄几经波折找来一颗能与天上的月亮媲美的珍珠。楚千华看着桌上珍珠发楞,半天才惊喜比划道:碗大的珍珠不足为奇,但胜在颜色纯粹,洁白无瑕。
周和本见他很满意,嘴角稍稍得意上扬两分,道:“此珠名为绝色,我敢保证世上没有第二个。”
楚千华听到珍珠的名字忍不住失笑,比划道:的确绝色。多谢你了。
周和本摆手道:“小事一桩,楚公子不用客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
楚千华朝他感激一笑,缓缓垂下双手,接着他衣袖下发出咯噔一声轻响,右臂径直从袖管滑落,周和本一开始看到他掉在地上的断手震惊不已,如何都想不通怎么聊着聊着他的手就莫名断成两截,更古怪的是手断了地上居然不见一滴血,来不及多问,周和本赶紧将地上的断手捡起来,双手递给楚千华。
楚千华接过他手中的断手放在一旁,周和本总算找到自己舌头,吞吞吐吐问道:“楚……公……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楚千华仍笑得一脸温和,不慌不忙找来纸和笔,用左手生涩写道:假的,是块木头。努阿的药能将这木头手牢牢粘在我的断臂处,纹丝不动,再用几颗灵石,这木头手便能像真的一样为我所用。兴许是药效到了它才会掉下来,改日等采音送延年丹时我再让她去努阿那取药来,是不是吓到你了。
良久,周和本干涩开口问道:“怎么断的?不能再长回来吗?”
周和本的意思是水中洲的人神通广大,即便断胳膊断腿也肯定有办法补救,若是寻常刀剑楚千华倒是能想到法子让它再长回来,即便在竹都他身体被摧毁成那个地步,就算司九泽不帮他,他也有法子覆原。只怪他太心急,用些残木随意弄了弄便赶去翡家,那时他还责怪自己手艺太烂,眼睛舌头四肢雕刻的不堪入目,面容过于阴郁,惹得翡少爷心生厌恶,所以他才会赶自己走。
虽然舍断造成的伤无法覆原,但有努阿的药,还有叶席欢每隔一月送来的灵石,加上他每日勤练假臂,如今就算让他用右手穿针,只需眨眼便能做到。
这次翡少爷绝对看不出他的残缺。
楚千华答道:不小心摔断的。
看到纸上形状弯弯曲曲但笔风刚柔并济的几个字,周和本嘴角抽动,不可置信惊呼:“摔断的?!”
楚千华很认真的点点头。
周和本无奈扶额道:“楚公子您的心可真不是一般大。”
闻言,楚千华只一笑,在纸上重申道:多谢你的贺礼。
周和本仍未从他摔断手的惊愕中缓过神,有气无力说了句:“炭我已经让下人添足了,楚公子早些歇息。”便匆匆告退,楚千华见他出门后的身影倏地一晃,险些栽倒在地,然后抚拍胸口自我宽慰。
有趣至极。
外面仍簌簌飘着雪,楚千华左手支着半边脸从窗口看去,看到雪变红了,很像凤凰花,一朵接着一朵,落了整整一晚。
池州离潇湘很远,两位马夫轮流驾车赶路,日夜兼程,用时半月才走完一半的路程。除了两位马夫,楚千华没带任何人,周和本很想同他一起去,可又担心自己走后,翡家无主,翡氏中的某些诡计多端的小人会趁机钻空子。
不管外人如何诬蔑周和本咬着翡家不松口是为了霸占主子的家产,哪怕被天下人不齿,周和本仍要为少爷死死守着这份家业,直到他回来。
临行时,周和本告诉楚千华:“柳儿近日在雨城执行公务,雨城是去池州的必经之地,我便跟他说了你要去池州的事,他回信说池洲那一带最近不太平,坚持要护送你过去。过了通江便到雨城,柳儿在那等你。”
闻言,楚千华掀帘朝周和本点点头表示谢意。周和本忧心仲仲地看了眼他袖子底下虚掩的假手,好在水中洲的药送得及时,正好赶在他出发的前一天送来,否则路上仅靠他这一只手怕有许多不便。来送药的人依旧是采音,周和本隔老远就听到了她的笑声,还像以前一样透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韧劲。
之前她来送药,每次都走的很急,像是有什么要紧事等她回去处理,这次能得空留下喝杯茶还是第一次。
周和本端着茶等在门外,听她说她已经接替穆长使的位置,搬进一飞冲天阁,说若不是洲中太缺人,这种好事也不会轮到她。她还说一方主已经失踪多年,渺无音信,接着她又笑了起来,提起芊凤和马千里两个士使,说他们看到她就像老鼠见到猫,转头就跑,狼狈至极,最后听她带着些许惋惜的声音道:“只愿水中洲不要再有人无缘无故消失。”
周和本不知道楚公子是如何答她的,他进去之后始终低着头,奉茶给采音时,只看到下方一抹比绝色还要白的裙摆,平直垂放在两侧,兴许是有他这个外人在,采音顿时不笑了,短短一刹那就变得凛若冰霜,判若两人。
从进门奉茶到出去,周和本只用了半刻钟,他做的很好,茶水没有漏出一滴,举杯的手也未发颤,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结束,然而就在他即将退出门外时,采音忽地惊讶开口:“你是翡少爷身边的那个小厮?差点没认出你,你叫周和本对不对?!我还记得你,擡头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你老了之后是什么样子…………”
周和本只记得一双宛如藕节般白嫩的手伸到他眼前时,他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