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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到雨城了。”
马夫提醒道,楚千华闻声掀开帘子,先是瞧见街边掷石子玩闹的几个孩童,接着听见天边炸开一道惊雷,大雨瞬间倾盆而下。楚千华的袖子刹那被雨水打湿,他撤回身,心道:这雨城果然名副其实。
周柳早早等在城根下,从来往的车流中一眼认出楚千华乘坐的马车,擡手拦停马夫,撑伞候到车门前,不情不愿喊了声:“楚公子。”
楚千华闻声出来,周柳将伞举到他跟前,二人相视一笑,能看出周柳笑得有些痛苦。周柳披了件狐裘,衣服紧贴着腰身,显得格外挺拔,脚蹬一双黑底官靴,应是来得匆忙,还没换下。二人步行朝城内的客栈走去,途中,楚千华多扫了他两眼,除了不见眉宇间的青涩,模样与他离家时的差别不大,而且仍是话少,一句楚公子后,他便再也没有开口。
同撑一把伞,不说话有些尴尬,楚千华沈默会儿比划道:怎么认出我的车?
周柳解释:“车头刻着鹰。”
翡家家标的确显目,楚千华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接着低头笑了笑。
周柳见他无缘无故发笑,眉头微微拧起,问:“楚公子笑什么?”
楚千华先是摇头接着骤然停下,眼睛望着前方被雨水拍来拍去的酒旗,像是在沈思,神情恍惚许久,接着继续往前走,周柳跟不上他的动作,伞一偏,导致二人的肩膀全被打湿。
周柳有些恼火,他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既然没在翡家,不靠翡家吃饭,自然也不用学他爹对翡家每一个人都低三下四,卑微讨好,他原本不必自找麻烦,只怪他爹听闻池州频发年轻男子被害一事,于是几番来信叫他护送楚千华去池州。周柳起初并未放在心上,信看完随手一扔,没想到他爹最后以父子关系作为要挟,逼得周柳不得不放下手头的案子,千里迢迢赶到雨城。
周柳垂在一侧的手攥紧,接着将伞塞到楚千华手里,自己走到雨中,硬邦邦开口:“我喜欢淋雨。”
楚千华楞楞看他两秒,明明是不想和他一同撑伞,偏说自己喜欢淋雨,言不由衷,只怕日后要后悔。
楚千华没有拆穿他,微微朝他一笑,比划:好魄力,可如今是寒冬,我怕你的身体扛不住。
“楚公子太小瞧我了。”
周柳斩钉截铁地回道。
楚千华只好作罢。
周柳病了,整晚都在咳,咳声几乎能将墙震碎。楚千华无奈叹一声,穿戴整齐后,一开门正好碰上对面客人摔门吼道:“哪来的肺痨,大晚上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楚千华淡淡瞥那人一眼,煞气重,虎口布满握刀的厚茧,是个屠夫。楚千华推开周柳的房门,只见周柳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一探额头烧的厉害。
需立刻请医师。
楚千华正打算去问客栈老板最近的医馆在哪里,转身便见那屠夫一脚跨进房门,瞪着床上的周柳道:“赶紧滚出客栈,大爷我可不想让一个肺痨住在我对面,恶心。”
楚千华从容绕过他,全当耳旁风。屠夫见状顿时恼羞成怒,大步走进去,拿起周柳放在桌上的包袱就要往窗外扔:“不来真的你以为大爷我是唬你。”
楚千华停在门口看着他。
屠夫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本以为自己只要随便吓唬两下,眼前这小子就会捧出全部银两求他放过自己,没想到面前的年轻男子异常淡定,一双墨眼没有半分恐惧,准确说是什么都没有,瞳孔黑的吓人。
屠夫强装镇定咽了咽口水,打开窗,一股冷风吹进来,屠夫拿包袱的手猛的一抖,包袱随之颤动,随即只听哐当一声响,屠夫打个激灵低头看去,待看清地上的东西,顿时面如死灰。
衙门的令牌。
看来这床上的肺痨是个捕快,屠夫心知吃官饭的人最难缠,思忖片刻,屠夫将包袱恭恭敬敬地放回原处:“小的眼拙,两位大人莫怪。”
时间紧迫,楚千华不想节外生枝,朝门外作出请的动作,屠夫瞬间会意,讪笑着离去。楚千华先是找到客栈老板,请他帮忙找医师,接着打盆凉水回到周柳房中,帕子打湿,刚敷在上周柳额头时,他眼睛忽地睁开一条缝。
他两眼通红,一动不动盯着楚千华,接着抓住楚千华的袖口开始说胡话:“我打小就好奇,为什么你姓楚却能住在翡家,你我都是翡家的外人,为什么你就是楚公子,而唤我却如同叫阿猫阿狗一样,什么阿柳,小柳子,为什么所有人只围着你,包括我爹。”
“我小时你便长这般模样,如今我长到你这幅相貌的年纪,你仍是这般模样,翡家上下如同商量好对你的过往和身世只字不提,可过去无法隐藏,杀人就一定会有凶手。”说到这,周柳笑了笑,带了点嘲讽但并不狠毒,“我一想到我最讨厌的人在等一个死人,我就不讨厌你了。”
一口气长篇大论不带喘气,楚千华惊讶之馀,笑着给他换了张冷帕敷额头。
周和本时常在楚千华面前抱怨自己儿子生了张铁嘴,怎么都撬不开,如今看来,周和本实在多虑,他儿子这张嘴厉害至极。
“他并非死人。”
声如碎玉,沁透悦耳。
闻声,周柳怔住,双颊泛起红潮,神情恍惚环视一圈问:“谁说话?屋子里还有谁?”
楚千华比划道:你烧糊涂了。
五日后,周柳的寒病彻底根除,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烧的迷迷糊糊时说的那些混账话,楚千华也当作从未听过,继续赶路,途中经过一处梅林,此时正是红梅盛放的季节,赏梅的游客纷至沓来,各色马车以及卖货的小贩将路堵得水泄不通。
马夫不得已将马车停靠到边上,等路通一点再过去,周柳见楚千华掀起车帘看向远处的红梅林,时隔五日终于肯开口说第一句话:“楚公子喜梅?”
楚千华回头惊喜比划:我看见朋友了。
周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棵红梅下有个书生打扮的男子正对着梅树画画。周柳心生好奇,明明四周人满为患,偏只有他附近一个人影都见不着,再一瞧,原来是有个帮手,一个驼背老头气势汹汹地驱赶周围的游客,不让他们接近,嘴里叫嚷:“走走走,别打扰我儿子,我儿子将来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画师。”
周柳收回视线,揶揄道:“楚公子的朋友就是这位将来的大画师?”
楚千华摇摇头,然后下了马车,然后周柳瞧他径直走向那个驼背老头,顿时瞪大眼睛。
年纪上来,馀逍的背驼了,耳朵也不像从前好使,但眼睛还是一如既往厉害,那白衣男子刚朝这边靠近馀逍立刻就发现了他,离数米大声喝道:“再过来我可就对你不客气!”
那白衣男子不听警告仍然自顾自朝这边走来,馀逍掏出自制的毒药包,只要撒一点,对方必定上吐下泻好几天,馀逍心道自己有言在先,是他自己自讨苦吃,那就别怪自己心狠手辣。
那男子越来越近,白衣飘飘,身姿仙逸,馀逍忽然感觉有几分眼熟,迟疑间那男子已经站在他跟前,还给他作了一揖。
馀逍只看他一直笑着,笑得温润好看,越发眼熟,却始终记不起面前这人是谁。
楚千华心中同样有疑,逍大哥从前乐于助人,不过数年为何变得蛮横无理。不过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一直在树下画梅的男子突然停下画笔,转身走向馀逍,当他看到楚千华时微笑着朝他点头致意,而刚刚还一脸凶相的馀逍突然变成个十分和善的老人家,朝楚千华笑得慈眉善目。
——父亲,你认识这位公子吗?
——不认识,我还以为是你同门好友。
——不会有人和我这种人做朋友。
——我儿是最好的。
楚千华静静看着他们父子你一句我一句比划,接着在他们中间横插一句。
——相遇便是有缘,不妨找个地方坐下,聊个一天一夜。
不远处,周柳朝天翻出一个白眼。
他们三人找了家茶楼,当真聊了一天一夜,周柳不想去,就睡在马车里等楚千华,偶尔楼里传来那老头笑到岔气的闷咳,还有失聪者独有的如同琴弦断裂的笑声,最后楚千华一边用筷子敲碗作乐,一边轻轻哼曲。
歌声抛入天际,当夜,突降一场大雪。
一曲哼完,馀逍趴桌上睡了,鼾声如雷,楚千华和馀长年相视而笑,楚千华比划道:我可以治好你的耳朵。
馀长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却在思考片刻后摇头拒绝:多谢公子好意,失聪的确带来诸多不便,但自古以来有得便有失。我笔下的万物正是因此而纯净如一,不必受他人干扰,好比风吹梅,有人道风声过处,狠辣刺耳,拍打梅花使其雕零,我并未听过风声,但我可以依自己心中所见,辨别出风中的这朵梅花是喜悦还是害怕。
待他垂下双手,一缕白光从窗户照进来,楚千华起身拜别:原是我心中狭隘,今日受教,再会。
——公子言重。
馀长年送他到门口,纠结片刻,有些害羞的拿出自己昨日在梅林画的红梅送给他:我画过许多,但送人还是第一次。
外头积了一层厚雪,楚千华收下画,道完谢刚要走,馀长年一条腿慌忙踏入雪中,着急比划道: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萍水相逢,不必留名。
楚千华笑了笑,雪景衬得他面色有些清冷,馀长年看得微微失神。
待马车彻底消失在长街后,馀长年这才怏怏不乐进去,心想是不是自己惹得公子不开心,所以他才不肯留名?忧心仲仲回到茶间,却发现他爹靠着窗边默默注视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看他长须凝着水珠,绝对不是刚刚醒来。
馀长年明白了什么,走过去用力扯了扯他爹的衣服——爹,你一直在装睡,你认识他?!
馀逍没承认也没否认,收回视线看向馀长年,面色依然,只是手势比划地比往常都要沈重:你爹我奔波半辈子,从来不敢奢想会有女子愿意陪你爹四海为家,直到你娘的出现,然后又有了你,虽然你出生便身患耳疾,但你没有因此自暴自弃,甚至更加刻苦努力,心怀大志。
馀长年一脸困惑地摇摇头,不知道爹说这些跟那位公子有什么关系,疑惑比划:父亲你从前找遍天下名医,他们个个都束手无策,可这位公子却说能治好我的耳疾,想必不是寻常凡人,只是我不明白你们既然相见又为何不相认?
馀逍叹气比划道:难道你没闻见他身上散发的香气吗?
馀长年的确在他身上闻到一股香气,但又没见他身上戴香包,还以为是他自带的体香,从那公子的言谈举止来看,有礼有节,气质出众,肯定出身大族,自然从小便要日日夜夜熏香沐浴,时间一长,那香味便会浸到骨肉中。
见馀长年仍然一头雾水的模样,馀逍只还点破:此香乃是祭奠死人的冥纸香。有你娘,有你,你爹我这一生已然圆满,你要明白再厉害的人也是人,看到别人拥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也会难过。他不愿认,而我不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