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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你见着没?可真气派!”
“见什么?”
两个下人来送早饭,边走边聊,一字不差全落在楚千华耳里。
“知府大人告老还乡啊,人山人海,可热闹了。”
“我听我娘提过,知府大人还未升迁时是衙门的县令,断案如神,不过我没福气,一出生他便离开潇湘。”
“我也是昨日才见到,虽说知府大人年事已高,但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老人,举手投足刚劲有力。”
下人们搁下菜碗,木门一声闷响后,再无动静。
等下人们离开,楚千华才从房里走出,瞧了眼放在地上的饭菜,今日清淡,小碗鸡蛋羹,半碗莲子粥,外加一碟子腌萝卜。
楚千华将早饭端进去,伸手夹腌萝卜时,赫然发现手背多出一块褐色斑点,这种斑点他在年老的周和本身上见过。楚千华放下筷子,检查一遍,好在全身上下只有这一块斑,肯定是忘记吃药,楚千华一边恍惚想着一边翻出药瓶,尽数倒在碗里,和着粥一并吃下。
被人发现时已是两天后,他如同死尸般躺在床上,怀里抱着灵牌一动不动,无论下人如何叫喊都没反应。
下人们急忙喊来管家,管家不情不愿过来,不肯进去,只在门口瞟了眼,转头便吩咐:“差人送信给城里的主子,通知一声,就说院里的人不行了。”
对于此人的死活管家并不在意,上任管家也未向他解释此人底细,只交代寻常照料即可,不必刻意。
尤其是这男子还顶着外姓住在翡家,管家自然而然便认为他是翡家的远亲赖在这里不肯走,主子碍着情面不好赶他走,眼下正好摆脱这个累赘。
这样一来,主子既能保住情面,他也少了件麻烦事。
可管家万万没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主子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特地赶回来,请来名医,火急火燎跑到南院,看到床上昏迷不醒的男子,转手便甩给管家一记耳光,怒斥:“混帐东西,懂不懂伺候人?!”
翡湖四时刻谨记父亲翡兆的临终托付,当他听说这位楚公子的故事后更是大为感动,只是朝廷政务繁忙他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眼下瞧楚公子这幅模样,心中愧疚不已,当即下定决心请辞。
凡间的医师对楚千华的病束手无策,翡湖四只好跑去水中洲找来采音,不消半日,楚千华总算清醒过来。
采音为他调和体内燥动的灵气,看他睁眼,郑重道:“灵药一次不能吃太多,别说你是凡人之躯,就算是神仙也扛不住。”
楚千华眨眨眼,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采音无奈一笑:“看来不能一次给你全部的药,日后每月送一回,你不用担心,我会让人按时送来。”说罢起身朝站在门前急促不安的翡湖四行礼拜谢,“多亏公子发现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用,照顾楚公子乃在下职责所在,不仅是在下,从前在下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以及在下以后的子嗣,都会将楚公子看作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直到楚公子了却心愿。”
闻言,采音拿出一颗绿色灵石给他:“我见你左腿有些不便,将这颗灵石放在鞋底,半年之后再取出,你的腿便能恢覆正常。”
翡湖四在幼时从马上摔下过,虽不至于残废,却也落下终身跛脚的毛病,这毛病一直令他感到自卑,如今能有办法治好他的跛脚,他自然感激不尽,也没有推辞,连忙接过感谢道:“多谢长使。”
采音朝他微微一笑,开口道:“我有些私事同职掌讲,还请公子暂避。”
“自然。”翡湖四退出门外,遣散围在门口的众人,
等待外面彻底清净下来,采音才看向床上的楚千华,秀眉紧簇,缓缓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问问职掌的意见。”
楚千华点点头从床上坐起。
采音道:“职掌还记得金世风吗?”
楚千华再次点头。
采音继续道:“人老之后越发荒唐,明明是他辜负长久,却还有脸三番五次来水中洲求见长久,令人烦不胜烦。”
楚千华比划:你没告诉他?
采音摇摇头:“说过,可他不信,非说我们骗他。”
楚千华思忖片刻比划:金世风回潇湘了,潇湘离水中洲近些,只怕他日后会去的更勤。
采音头疼道:“如何是好?”
楚千华比划:我去劝劝他。
采音觉得不可,沈声道:“他最恨的便是你。”
楚千华比划:他要真恨我就不会收下周柳,就不会任我在翡家住这么久。
采音思虑过后点头道:“若是他敢伤职掌半根指头,我绝对饶不了他。”
楚千华垂下手,朝她扯出一抹笑。
金家府邸今夜热闹非凡,宾客络绎不绝,奇珍异宝堆满大堂,众人依次朝金世风敬酒,文人武夫皆有,金世风不看门第不看出身,来者是客一视同仁,众人玩得不亦乐乎,直至深夜才告辞。
“老爷,小人扶您回房。”
送完最后一位客人,下人搀扶着金世风回房休息。
“老夫自己走。”金世风遣退下人,抖了两下袖口,原地驻足片刻随即挺直腰背大步向前。夫人走后,孩子们也陆续搬离,偌大的宅邸只剩冷清。下人忙昏头,忘记给金世风房里点灯,他站在门前猛吸两口冷风醒酒,推门进去,乍看屋里黑漆漆,可金世风的那双眼锐利至极,一眼从黑暗中剥离出一个人影,就坐在案桌里侧。
“将死之人不值得你搭上性命。”金世风将对方当成寻仇的人,毕竟他做官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他没有害怕找到一张椅子镇定落座,“不过老夫有一桩心事未了,有位故人,老夫还想再见一面,所以今夜老夫不能死。”
人影不作声也不动,金世风皱眉看向对方,顿时摸不清对方来意,忽地那人影咳嗽一声,声音虽低沈却也能听出是个年轻男子。
“你到底是何人?!”金世风拔高音量,不怒自威。
人影屈指敲了敲案面,然后指向金世风身后的灯盏。
人影意思是让他点灯,金世风狐疑起身取火点灯,灯花一闪,房间瞬间明亮,金世风一边熄掉手里的火折子一边慢腾腾转身向人影看去。
“是你?!”
金世风肩膀瞬间塌陷,扶着椅子边沿慢腾腾坐下,缓过神后问道:“你来找我是为叙旧还是报仇?”
楚千华静静看着他,闻言,拿笔在纸上写好举给他看。金世风眯眼看去,不禁念出来:“既不是叙旧,也不是报仇。”
“那你找我是为何事?”金世风想了想恍然大悟道:“你是为周柳而来。我也不知他的下落,你虽然烧了我的宅子,我曾也打算要你性命,可你我之间与周柳无关。相反我十分器重他,只可惜他多年前忽然音信全无,听闻他失踪前去过池州,于是我差人寻遍池州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他。”顿了顿,金世风提起茶壶给自己倒茶,惋惜道:“周柳不甘屈于人下,看着他犹如看到当年的我,我从未因为你而刁难他。”
楚千华先写下一句多谢,接着补充道:他比你真诚,不会因为自己的私欲而利用他人的真心。
看到后,金世风笑了笑,茶递到嘴边才发现太凉,一口没喝又放下,问:“你果真是因为周柳而来?可未免太迟了。”
楚千华摇摇头,继续写道:我知道周柳失踪与你无关,此番我是来劝你莫要再扰水中洲的清静。
“很容易。”金世风擡眼看向他,略微带灰色的瞳孔闪出一道精光,金世风斩钉截铁告诉他:“我要见小久。”
二人对视许久,灯盏迸出几簇火花,剑拔弩张之际最后还是金世风败下阵来,他放下尊贵,像是一位真正迟暮的老人发出他最后请求:“我有件东西交给他”
楚千华没回答,而是回忆起金世风当年刚任命知府浩浩荡荡离开潇湘的情景。
——金大人可否还记得你当年走的那日,潇湘城开满了花,白中带紫的花朵漫天飞舞至今都让世人念念不忘。
金世风自然记得,天降花雨被视为祥瑞,因为这场花雨,皇帝对他极为看重,认定他就是天选之子。
“我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金世风回想当天震撼人心的画面仍然兴奋不已。
楚千华写道:那大人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金世风自嘲道:“我养花无数,但那日的花我还真不知道,想来是哪座山头吹来的野花。”
楚千华又问:那大人又知道长久痴念什么花吗?
“自是桂花。”金世风不假思索回道。
楚千华继续写道:金大人升迁那日所见的花名为苦楝,花香苦涩,但细闻却有一丝微甜。
金世风摇头笑起来,抚须道:“深更半夜跑到我房内该不会就是教我认花吧?”
楚千华看向他的眼神始终沈静,金世风的笑容僵硬在脸上,莫名被他看得有些不悦,下达逐客令:“我对那种不出名的野花毫无兴趣,夜已深,你请回。”
楚千华顺着他的话站起来,那一刹那,金世风从他眼中看到了怜悯,金世风不懂他为何会出现这种神情。
他得到了想得到一切,世人敬畏他仰慕他,一生荣光,他没有能让他怜悯的地方?
长久?
大不了找一棵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桂花引他出来,总归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