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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玉又眯了会儿，忽地听人喊了声：“到潇湘了！”
贺玉睁开眼，挑开窗帘往外瞟一眼，有座桥，桥边是干枯的柳木，桥前立有石碑，上面的刻字被雨水冲刷地模糊不清，但贺玉猜那字应该是潇湘地名。之前同翡长平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欣赏潇湘景色，看起来也不过如此。
贺玉撂下帘子，忽觉外头的小雨甚是烦人。
四顶轿子停在翡家老宅门前，天色阴沈，淅淅沥沥飘着雨点，李楼撑伞迎翡户下轿：“老爷小心脚下。”
翡户下轿之后环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蒙尘的翡家门匾上，感叹道：“我七岁时便跟着父亲进京，晃眼几十年，我啊就似这宅邸繁华落尽终归尘土。”
翡长平跑出轿子不解风情地囔囔：“爹，我不骗你，这里头真有鬼。”
贺玉撑伞过来，轻声道：“义父廉洁奉公，百姓有口皆碑，断然不会像这朽木被人忘却尘土中。“
李楼也跟着附和：“老爷定当长命百岁。”
“走！去见见故人。”
翡户摇头一笑，眉间愁云散去，大步向前带头，贺玉转头看李楼一眼，李楼会意立马让车夫擡着轿子向里走。
被尘封的翡家门匾随着翡户用力一推，灰尘簌簌而下，贺玉嫌脏，收起的伞再次打开，举过头顶，迈过门槛。
“当真论起来，其实这并非我家祖宅，祖上只是代为看管。我父亲不常住，小半年才回来一次，那位公子不怎么出来，我也怕他，偶尔远远看到他影子就跑。”翡户回忆起幼时父亲带他回翡宅吃饭的场景，满座皆是白须老人，气氛沈重压抑，翡户不喜欢，每次他爹要去翡宅的那日他就装肚子痛赖在床上不肯起。
“之后进京，我还庆幸终于不用去那座宅子，没想到时隔多年，还是回来了。”
翡户说罢转头叮嘱下人们：“待会儿见到公子，该有的礼数不能少。”说罢盯着吊儿郎当的翡长平，重声道：“尤其是你！”
“哦。”翡长平不情不愿应付一声，随即跑到贺玉身边悄声道：“等下若是我爹问起，你就说我肚子疼去茅房了，我再去找找钱袋，那可是我攒足三个月的零花钱，我心疼。”
贺玉笑笑：“好。”
除了翡长平半路溜走找钱袋，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南院走去，到廊下时，翡户叫李楼先去知会公子一声，刚说完转头见翡奕还缩在轿子里，喝道：“少青！还不赶紧出来，缩头缩尾像什么话。”
轿子里的人毫无反应。
翡户见翡奕还是不肯下来，负手过去：“难不成要我这个当爹的亲自请你不成。”
然而就当他掀开轿帘，众人猛吸一口凉气，只见轿子里坐着个纸人，翡奕不知去向。众人都是亲眼目睹大少爷上轿，而且中途没有下来过，好好的大活人怎会凭空消失。
有个胆小的下人大喊一声：“这宅子真的有鬼！”
翡户怒气冲冲抓下轿子里的纸人往地上一砸，猜翡奕定是临阵脱逃，吩咐道：“去搜！一寸一寸地搜！我就不信找不到他！”
众人吓得怔在原地，贺玉出声道：“大哥若想躲，只怕无人能找到他。义父大张旗鼓地寻他，只怕会引来祸患。”
经他一提醒，翡户后知后觉，心中顿感害怕。若是翡奕逃跑一事被有人利用告到皇上耳里，说不定对翡家有灭顶之灾。翡户气翡奕身为翡家长子却没有担当不顾大局只顾自己，顿时气血攻心，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倒下去，贺玉连忙扶住他，担心道：“或许大哥只是一时意气用事，过两日自己就回来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安抚好公子。”
翡户捶胸道：“这真真是骑虎难下，玉儿觉得当下应该如何？”
贺玉正欲开口，李楼小跑过来，面色古怪地看了贺玉一眼道：“公子说要请少爷吃饭。”
翡户苦笑道：“事到如今只好由我这个做父亲豁出老脸去向公子赔个不是。”说罢翡户准备去找公子，李楼拦道：“公子说只见少爷一人。”
翡户指着地上的纸人：“莫非抱个纸人过去，我先去见公子，当面向他请罪。”
李楼看向贺玉：“他要见的是三少爷。”
二人视线对上，李楼看到贺玉长睫半落，嘴角抿成直线，这是只有李楼能看懂的动作，他这是不开心了。
李楼太明白他这个外甥，他一旦不开心，肯定有人要遭殃。李楼暗暗叹口气，他同样想不明白，公子为何要见贺玉，明明翡奕才最像公子要等的人。
翡姓。红衣。潇洒不羁。
李楼摇摇头，不敢细想下去。
“公子为何要见你？！”翡户看向贺玉，满面疑云。贺玉面不改色道：“我也觉得好生奇怪，不过既是公子要求，还请义父稍等片刻。”
贺玉在众人疑惑地注视下坦然向南院而去，清风拂过，他皎白的背影在风中虚摇。贺玉一直走到长廊尽头，只见那扇被翡长平踹出窟窿的枣门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修补的痕迹，只是中间的颜色略比周围红艳些许。
门虚掩着，贺玉停顿一刻，推门的刹那，他听到雏燕的啼叫。贺玉淡淡扫一圈，院前是小块菜地，之前翡长平看到的小青菜全没了，光秃秃一片。贺玉转身打量身前的厢房，看似像寻常人家的住处平平无奇，实际上构造精巧，单说这墙便用了两层，贺玉拿手背贴在墙面上微微一试，有股温热传递全身，看来他没猜错，两面墙中间放有火炭用来取暖，精雕细琢的墙柱，看似普通，但每一处都花了极大的心思。
看完后贺玉来到门前。再次听到雏燕的叫声，寻着声音他擡头看去，只见檐下挂着好大个燕子窝，贺玉的视线在燕窝上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刚准备擡手敲门时，门开了。
阳光直接穿透身前的人，贺玉眨了下眼才看清他，他的皮肤实在太过白皙，又穿着件无瑕的雪白长衫，看着极其不真实，难怪那晚翡长平一眼将他认作是鬼。
贺玉也只穿白衣，但二人却穿出截然不同的滋味，一个看着似朗月清风的白衣少年，另一个则像不沾烟火的玉雕人像，没有丝毫人气。
不过眼前这个毕竟是活了几百年的凡人，比常人奇怪也在情理之中。
贺玉暗忖一番后擡头朝他笑得温和。
只是一笑，公子的眼神忽地晃一下。
不待公子开口，贺玉先侧身绕过他走进去，果然在桌上看到三盘小青菜，一盘油煎，一盘清蒸，一盘小炒。
贺玉回头看他还站在门口，故作轻松道：“公子可是翡家贵客，为何吃得这般寒酸？”
依然没表情，没动作，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饶是贺玉再好的耐心也觉得没意思，坐下拿起准备好的碗筷，刚伸出筷子怕有毒又放下，再擡眼只见凌厉，他直接了当问：“莫非我才是公子要等的人？”
贺玉本可以选择慢慢试探，这样更保险，可贺玉不想在他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更重要的人，等他去做，等他去见。
其实不管他的答案是否，贺玉早已有了决断。
可公子不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而且转头跑到床头翻找什么东西，贺玉无聊地撑着下巴看他。良久后，公子抱着推信纸跌跌撞撞跑过来，手里还握着根树枝，通通往贺玉眼前一送，他比划两下，贺玉赫然明白他是个哑巴。
贺玉实在没有雅致翻桌上那些皱巴巴的信纸，想想便知肯定是他们之前往来的情书，至于那根木枝，上面遍布牙印，看着都令人恶心。
“听闻公子的故事，我心中敬佩。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本是一段佳话，可公子千万别认错人付错心，空欢喜一场。其实外面皆传转世之人乃是我大哥，翡家长子翡奕，而我只是翡家养子，连翡家人都不算，公子要等的人不是我。”贺玉平淡说完，见公子听完比他更平静，心中顿起疑虑，莫非李楼听到的传闻有假，他要等的不是翡家人。
可怎么着也轮不到他这个外人，而且贺玉根本不相信人有转世的说法，对他而言死了便是死了。
贺玉回想李楼之前所说，开口道：“他姓翡，单名一个冷字。”
在贺玉心中无关紧要的一个名字，公子听后冷寂的双眼忽地生出几丝春意，比刚刚多出一分人样。
公子翻出纸笔，找到平整的地方，低下头认认真真写完后拿给贺玉看。
——他是姓翡，单名一个冷。
贺玉将纸往桌面一放，见他不过是听到名字就欣喜成这样，不由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要等的人。
为确定自己的猜测，贺玉问他：“他的长相，他的脾性，他的声音，他的喜好，公子还记得吗？”
他一脸迷茫地摇头。
贺玉再次问他：“那你为何要见我？仔细瞧瞧，我是你心中的大少爷翡冷吗？”
他犹豫片刻再次摇头，低下头好像在努力回忆。
贺玉忍俊不禁，搞半天不过是场虚张声势，他指名要见他时，贺玉的确有一瞬间的心慌，但他很快就想到对策，所以是否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
放松之际，贺玉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信誓旦旦告诉翡长平人的执念可以胜过一切，这点他错了，不是每个人的情深意重都能敌过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