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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等公子记起之后再商议也不迟。”贺玉起身走到门口拜别,不成想他又追上来,拦在他身前,写下一张又一张纸,举给他看,好几次差点怼到贺玉脸上。
——我已经记不起他的长相,声音,脾性,喜好,只是那晚见到你,我觉得开心。
贺玉道:“公子见我开心,或许是因为我与我大哥有几分相似的眉眼。”
——我记得他喜欢穿红衣。
贺玉指了指自己的白衣,显而易见,他不穿。
——他患有眼疾。
贺玉恨不得把自己眼珠子抠出来证明给他看。
——我还记得自己惹他生气,很大的气。
贺玉道:“我同公子素不相识,无恩亦无怨。”
——他很有钱。
贺玉道:“我一介书生,还寄人篱下。”
贺玉本来还有点耐心,可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贺玉被问烦了,忍不住皱起双眉,眼神望向他床头的灵牌,声音不由冷下:“公子既然认定翡大少爷会回来,又为何香火不断,日夜供着个死人。”
这话到底有点效果,只见他眼神一滞,僵硬地让开路,贺玉脸上再次挂起笑,朝他微微颔首后大步离去。
贺玉失态是因为他最后一个问题。
——我记得他爱磨牙,可我不让他磨牙。
贺玉也爱磨牙,幼时的毛病,至今未改,只是藏得好,除了她,所有人都不知情。
“公子说今日已乏,不想再见客。”贺玉撒谎时脸不红心不跳,翡户信以为真,李楼扶他回轿,刚迈一条腿,翡户想起什么,回头问贺玉:“公子说些什么?”
贺玉淡淡解释:“公子说他不怪大哥,车途劳累让我们先好生休息,择日再议也不迟。”
闻言,翡户悬起的心暂时放下,嘴里念叨着只要公子不生气便好,甚至忘问公子为何点名只见他,也没注意身边少了个人。
他们住的客栈,正是翡长平和贺玉之前住的那家,偏离街道环境清幽,客房外还有座小凉亭。贺玉换完衣服出来见今晚月亮极圆,心中觉得遗憾,大好春夜本该饮酒对月,他却不得不去杀人。
翡夫人死前总共留下两块玉佩,一块叫长生,一块叫百岁。翡长平拿得是长生,百岁则留给了翡奕。李楼将翡奕的百岁交给贺玉时还沾着血,鲜血浸到玉肉中,如何洗也洗不干净。
贺玉潜入翡宅立身房顶,月色如山水,从他眼底弥漫到翡家每一处角落,皎洁又冰冷,没有犹豫,他先将百岁扔向底下的房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百岁掉在地上碎成好几块,与此同时门应声而开,从里头走出一抹白到缥缈的身影。
贺玉搭箭拉弓弦,一气呵成。
贺玉祖上三代都是造箭的武匠,试箭无数,贺玉是里头学得最好的子弟,他的箭术不敢说百步穿杨,可数米之内,正中靶心轻而易举。
贺玉对准他心口,射下一箭,他分明看见了,箭头闪过寒光,他却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只是站在那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接着贺玉便明白他不躲闪的原因,只见箭头还未擦到他衣边就咣铛坠地,仿佛他身周有道无形的墙将箭挡下,贺玉再次朝他射出一箭,果然还是近不了他的身。贺玉作罢,跳下房顶笑意盈盈朝他走去。
他总共带了三支箭,两支成为废箭,而这最后一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失败。
“公子深藏不露,贺玉佩服。”
贺玉看似漫不经心把玩着最后一支箭,指尖翻转,在空中划出道厉风。
他看着贺玉,眼中慢慢绽开如同皎月般的光芒。
“你认谁都无妨,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认我。”贺玉今夜换了身束袖黑袍,一改往日沈稳,凭空耍出朵箭花,笑得肆意。
“所以你只能死!”
语毕,贺玉将手中的箭抛掷半空,接着一个翻身绕到他身后,待他还未来得及反应,贺玉擡头用齿接住,掌心一握,再从后狠狠刺入,箭头直接贯穿他胸口。
贺玉染了一手血,他有些厌恶地甩了甩,往后退几步擡头一看,发现他正朝自己笑。
笑得情意绵绵,笑得贺玉一阵恶寒。
此情此景,他怎么笑得出来?
贺玉觉得匪夷所思,目光落在他染红的胸口还有他怀里露出半截的枯枝,倏地,背后受寒,还未回头,一股冷冽从后袭来直接将他拍到墙角,贺玉忍着剧痛看去,只一眼,贺玉便知自己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又是个穿白衣的,长相平平,看着像凡人,可贺玉瞧出此人清冷双眸中隐藏着他不敢触及的地方。
贺玉顿感悔意,早知他身后还有如此厉害的角色,还不如留在客栈喝酒赏月。
贺玉见那白衣再次擡手,心中一顿,千钧一发有道摇摇欲坠的背影挡在二人之间,贺玉抓住机会,忍痛迅速翻墙离开,死里逃生。
见贺玉安全离开,楚千华准备打水擦掉身上的血,可刚到井边身体就软瘫下去,后背靠着石井,微风习习,楚千华朝不远处的男子比划道:大半夜的,九掌柜怎么会来这里?
凤凰酒楼是潇湘最大的酒楼,起初只是家小酒肆,当时的掌柜叫桌斜,酒楼生意红火,慢慢做到了潇湘第一,而眼前月白长衣的男子便是如今的凤凰酒楼新掌柜,名为百九。
百九走到他身边蹲下,慢慢握住箭身:“可能会有点疼。”
楚千华眨眨眼,箭被他拔出,楚千华硬是忍住了这锥心之痛,面不改色比划:多谢九掌柜出手相助。
百九没吭声,专心致志给他疗伤,楚千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他手心里源源不断送到他体内。
十年前他路过翡家问楚千华讨了一碗水,后来便日日送糕点过来致谢,口味变着换,十年未间断。潇湘第一酒楼的掌柜会缺一碗水?楚千华自是不信,他猜到百九是主公,却也没说破。
他觉得他可怜。
何其悲哀,从前谪仙一般的人,最后要依靠一个虚伪的身份才能活下去。
可只有这样他才能问心无愧地站在楚千华面前。
毕竟酒楼掌柜不欠平凡,亦不愧楚千华。
如此便好。
“他伤你,为什么拦我?”
百九没有与他对视,声音轻得好似他是说给自己听。
楚千华没有回答他,半垂眸子,嘴角带着浅笑,待百九收回给他疗伤的手,楚千华拢好领口,比划道:他被我害得如此苦,对我发发脾气理所当然。
百九将藏在怀中的桃片糕给他:“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是水中洲仙人等待数百年的有情人回来了。便是他?”
楚千华比划:我服用灵药多年只为留着性命等他回来,却因凡人之身无法承受仙界之物而遭到反噬,越是重要的记忆越是模糊不清。这个人穿着白衣,可我模糊记得翡少爷爱穿红衣。
比划到这楚千华眼中渐渐浮现欣喜,继续道:起初我还不敢确定他就是我要等的人,今日试探之后我略感失望,这个人沈沈稳稳,说句话都要拐着弯,哪里像他,开心不开心都写在脸上,也不怕羞,喜欢二字总是挂在嘴边,做事从不顾后果。可就在刚刚这个人向我走来时,他咬着箭低头看我时,我心知,他就是翡少爷。
闻言百九沈默片刻,启唇道:“我有一故人早亡,我用尽方法将他找回来,可他却告诉我他不愿做我的故人。转世之说即便是真的,几百年的时光,你又如何确定他还是从前的他。
——我同他两情相悦。
“我又何尝……”
百九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又止住,缓缓起身。
楚千华擡起头眼神坚定地比划:两情若长久,何惧朝暮。
“如若他不愿呢?”
百九指着地上还带着楚千华心头血的利箭。
——他只是生气,气我从前不理他,气我优柔寡断对他不够勇敢,等他气消,一切都回到最初。
百九脸色忽地冷下,就在楚千华以为他会忍不住变回司九泽时,百九只是将手放在他头顶揉了揉:“明日我给你带核桃酥。”说罢转身离开。
百九走后,楚千华扶着井边站起,刚起来时头晕目眩忍不住小喘,伤口虽好,但刚洒一地的血还得慢慢补回来,他缓了缓,待恢覆些许气力便开始收拾满地狼藉。
扫完门口做诱饵的碎玉,捡完地上的箭,转头发现贺玉从屋顶跳下来时踩坏了他好多菜苗,大片的空地,他偏要往他菜地里跳。
楚千华扶着扫把苦笑一声,这人即便转世也改不了爱使坏的毛病。
司九泽隐身角落打量正在上药的男子,不明白千华是从哪一点看出他是翡冷,此人虽相貌绝佳,却没有一处像翡冷的地方,哪一世都不像。
没有人比司九泽更确定觅长思不会让翡冷转世,这就是一个谎言,为让楚千华活下去的谎言。而且司九泽给他灵药时故意不告诉他灵药吃多会反噬,就是希望他能忘记翡冷,不成想反倒促使他认错人。
不过他既然已经发现灵药反噬一事,也明知自己记不起翡冷的样貌,却为何能笃定这个人就是翡冷转世?
对此,司九泽心中难解,可转念一想,若能让楚千华自己看清真相,明白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就如同司九泽自己和平凡,从前一切的一切早已不覆存在,或许他才能真正放下。
想到这,司九泽慢慢放下凝聚冰刃的手,转身消失在月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