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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一寒,贺玉猛然回头,只见床幔摇动,其馀什么都没有,他自嘲笑笑,觉得自己活像只惊弓之鸟。他回过头望着镜中自己满背淤青,忍不住皱眉,那白衣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隔空伤到他,甚至连他何时出现的贺玉也浑然不知,莫非是修行之人。
贺玉隐隐察觉自己好似惹上了绝不能惹的麻烦。
他拉上衣服,一擡头发现门外有个人影,贺玉默不作声起身走到墙边,从挂在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后拿出把短刃,眼神警惕地望着门上的影子,语气平静问道:“谁?是义父吗?”
“是我。”
贺玉听出他声音,将刀藏在袖底,不动声色走过去开门。
“这么晚长平兄不睡来我这做什么?”贺玉问完,看他脸色极差,继而又问一句:“你怎么了?”
翡长平盯着他,眼睛熬得有些红,他闷声开口:“我看见了。”
贺玉一楞,扯出笑容,满脸困惑:“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你去翡宅,看见你拿箭射公子,你要杀他,你为什么杀公子,爹知道吗?”
翡长平低低吼道。
贺玉陷入沈默,心中揣测他看到多少,有没有看到他大哥的玉佩,思考间翡长平面色痛苦道:“等我找到钱袋你们都走了,我还很生气你们把我给忘了,等我准备回去时就看到你穿着夜行衣,手里提着弓箭直奔公子南院。”
“你是要去杀他,对吗?”
翡长平激动按住贺玉双肩,有怀疑,也有担心。
从他慌乱地言语中贺玉确认他并不在现场,只是看到他一身杀气奔向南院,继而猜出他要去杀公子。
倒也不算太蠢。
“十年寒窗,我一日都不敢懈怠,眼看科举在即,我终于可以实现自己的抱负,然而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我前功尽弃,沦为世人笑柄……”贺玉推开他,一脸痛苦道:“二哥,我不能被他毁掉!”
翡长平惊愕道:“莫非……莫非他等的人不是大哥,而是你?”
贺玉踉跄几步,默认道:“我宁死也不愿屈服在他身下。”
闻言,翡长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大哥重获自由,可代价却是他最要好的三弟。
“二哥。”贺玉缓缓走向他。
小时候翡长平被夫子罚手心哇哇大哭时,比他还小的贺玉就会捧起他被打的手呼呼吹气,仿佛这般就不疼了,翡长平次次都很受用,泪眼汪汪抱住贺玉,说:“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眼下的贺玉就如当年被罚手心的翡长平,满脸委屈,紧紧抱住翡长平不撒手。
贺玉贴着他耳边问道:“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翡长平痛恨自己无能,帮不了大哥,亦保护不了弟弟,像表忠心斩钉截铁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多谢二哥。”
贺玉闭上眼,亮出他藏在袖间的短刀,刀尖朝向翡长平后颈,准备动手时,毫无察觉的翡长平忽然开口道:“少白,你且放心走你自己的路,其他我来摆平。”
贺玉犹豫一会儿,收回刀,慢慢松开手。
翡长平面色凝重问:“公子死了吗?”
贺玉摇摇头:“他背后有高人相助,我斗不过他。”
翡长平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不怕,我自有我的办法。”
为不让翡户去翡宅坏翡长平的大计,贺玉略施小计让翡户病了一场,不至于丧命,却也下不了床,可贺玉万万没想到翡长平的办法就是闯到人家房里,一边脱衣一边视死如归道:“你不过是想要个男人,选我,放了我弟,我保证会让你满意。”
贺玉觉得还不如让他清清白白去死。
几日后翡长平回来跟贺玉说起他引诱公子失败,贺玉口中的茶全吐在他脸上,翡长平擦把脸道:“谁知我刚脱完上衣准备脱裤子,突然就见他拿出把剪刀,看着冷冷清清的人,没想到动起怒来差点把我命根旋了。”
贺玉无奈扶额:“长平兄,从前我真是低估你了。”
翡长平没听懂,还以为他是夸他,抓起桌上的瓜子靠着门边,一边嗑一边道:“公子还算通情达理,我跟他解释清楚后,他放下剪刀,然后写字给我看,说起来公子的字可比夫子的字好看太多。”
贺玉意味深长望着他:“写了什么?”
翡长平呸掉嘴里的瓜子:“顾影不知耻。”
贺玉忍俊不禁。
见他笑,翡长平瓜子也不嗑了,眯眼看向他:“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问公子,公子也笑个不停。”
贺玉道:“夸你勇敢的意思。”
翡长平一激灵:“公子也是这么解释的,本来我还以为他在骂我,看来是我想多了。”
贺玉安慰他:“的确是你想多了。”
翡长平这一脱并非毫无作用,至少给贺玉争取到三个月的时间。用翡长平的话来说,毕竟是终身大事,至少给点时间让人准备一下,公子听完也就很大方的同意了。
贺玉听完心中冷笑不止,虽说他们二人随意决定他的终身大事很可笑,但翡长平倒也算帮了他大忙。三个月的时间是紧迫些,只要五皇子足够听话,其馀倒好解决,待事情办妥,他也能腾出时间摆平这件几百年前留下的烂摊子。
翡户乃至整个翡氏他都没放在眼里,贺玉真正忌惮的乃是京城的主子,一国之君。贺玉不知圣山念他什么恩,但看翡户不远千里亲自跑来见他,还逼长子委身男人膝下,想来这恩非同小可。
返回京城后,翡户照常入朝,在家中从不谈国事,只是吃饭时偶尔会念叨翡奕不孝,连封书信都不肯捎回家,也会问起远在潇湘的公子,再三向贺玉确认:“公子真的想开了不再强求少青吗?”见贺玉点头,翡户咳两声道:“年底前我托人去找找你们大哥,一家人不管如何斗气,年还是得一起过。”
贺玉将帕子递给他:“过几日我和长平兄要回书院,义父一定要保重身体。”
翡户接过帕子按了按嘴角,瞧门口仍不见翡长平人影,恨铁不成钢道:“整日就知道玩,日夜不着家,我是不能指望他榜上有名了,倒不如将他送去乌华磨练几年。”
听翡户要将翡长平送去乌华,贺玉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垂眼道:“除了义父,长平兄最怕的人便是曹姑父,只怕他不肯去。”
翡户哼道:“去不去由不得他。”
曹云深出身武家,少年时随父征战,率部冲锋,一□□穿敌将头骨,一战成名,他使得那把破天戟更是被传得神乎其乎。后来他来京面圣遇到翡家三小姐,从此情根深种,不可自拔。曹云深不善言辞,喜欢也不懂如何表达,只知美人爱英雄,于是每逢动乱他都主动请缨。
无一败绩。
圣上问他要什么赏,曹云深想要蓝戈花。
先朝曾有一位名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他不求权利更不屑金银,他问先王除了地位和财富还能给他什么?
先帝仁慈,并未因为名将的无礼而愤怒,而是让他等一个月,一个月后先帝赐给名将一朵无名花。
花色深蓝,虽少见却并不名贵。名将接过花,接着先帝让他站在太阳下,名将拿着花走到殿外,先帝又让他把花放在耳边,此时名将已经心生不满,慢腾腾把花放在耳边,满朝文武屏住呼吸望着他。
良久后,名将面色大变,认为先帝故意拿野花羞辱他,正欲发作时,突然名将听到儿童银铃般的笑声,名将震惊片刻,发觉笑声正是从花里传出。他不敢置信用耳朵贴近花朵,如同海浪的笑声此起彼伏涌现出来……
先帝说:“此花名为蓝戈,乃三界之花,唯有幸福之地才能绽放。阿肆,你听见了吗?”
名将将花护在胸前,渐渐红了双目。
曹云深想要的蓝戈花是众人可望不可求的存在,即便是征战多年的老将军都未曾有幸得过,更何况他这个不过打了几场胜仗的毛头小子,众人不服。
圣上便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时边关乌华动荡,外敌顼罗屡次犯境,圣上命曹云深镇守乌华抗敌,道他阅历尚浅暂时还不配蓝戈花的荣耀,接着将蓝戈花的种子送给曹云深,说是蓝戈花若能在乌华绽放便送他。
曹云深收下种子,众人也等着看他笑话。乌华乱了多年,盘根错节,是谁都不愿碰的硬茬,众人认定这小子不出多日便会求着回来,不曾想,曹云不惧生死,一到乌华便带头彻查,肃清内敌,通敌者当场斩首。乌华地荒,粮种不佳,曹云深便用心钻研几番试验,总算为乌华百姓找出一条出路,种药材。
一句“欲除敌先安内”深得圣心。
曹云深将蓝戈花的种子埋在城门前,一到落日,他用过晚饭便去看有没有开花,有时迎敌回来连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下便急着下马看花。
一身戎衣的少年蹲在小小土堆旁望眼欲穿的模样惹来乌华百姓打趣:“小将军想媳妇啦?”
谁不知曹云深的花要送给心上人。
花开那日,曹云深刚满十八,他一路策马回京,天微亮便敲响了翡家大门,拿花求亲时,发丝和双眼皆染着颗颗水露。
贺玉放下茶杯,眼皮微微一掀:“有机会我倒也想去看看乌华的蓝戈花。”
翡户不疑有他,随口道:“那便由你送他去,权当散心,有你在我也放心,省得他和你大哥一样半路失踪。”
“好。”
贺玉淡淡道,忽地大门被人砰一声踹开,翡长平摇摇晃晃进来,开口就喊:“爹,我回来了!”看到贺玉,嘴一咧,“少白你也在啊?”
翡户喝道:“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贺玉起身扶着翡长平,几步远便闻到他一身酒气:“长平兄,你醉了。”
翡长平摇头道:“我还能喝。”
翡户霍然起身要走,翡长平挣脱贺玉的手,跑过去拦住翡户:“爹,您可是冥开国的堂堂宰相,他以为他是谁?!我们翡家凭什么被这么一个人牵着鼻子走,杀……”
一记耳光下来,翡长平瞪大眼睛望着翡户,回过神后,不甘示弱吼道:“大哥就是被你逼走的!”
翡户静静注视着他的脸,接下来的话令翡长平顿时垂下头,贺玉也觉得心中一凉。
“你以为他能活几百年还能保持容颜不老全靠命长?你以为他住在那间破院是没地可去?你以为他什么都不做是束手无策?翡长平,你要想害整个翡氏万劫不覆,我先大义灭亲。”
当时贺玉听完翡户的话不过半信半疑,直到后来他才真正领教到此人的厉害之处。
第二日翡长平找到贺玉,主动提出回书院,好似是没脸再待在家里。贺玉并未将与那人的约定放在心里,快春末时,宫内传来消息,五皇子谋逆被太子斩杀于宣和门。
五皇子生母是宫中婢女,难产而死,在宫中没有母族相护,圣上日理万机更是顾不到他,他能活下来都算奇迹。后来贺玉看中他老实听话,用了点手段帮他重获圣心,赐号封爵,还让他亡母迁入王陵。
自此五皇子便将贺玉视作恩人,对贺玉的话深信不疑,唯有迟疑的一件事便是贺玉说要帮他夺位。
一夜过后,五皇子像是想通了般,提着剑赤脚出现在贺玉眼前,两眼通红,剑锋指向贺玉,阴恻道:“本王已经受够白眼!”
贺玉笑着握住剑锋:“再也不会了。”
没想到贺玉为他铺好一条光明大道,他却非要往死路钻,就因为他一时心软,攻入东宫时没有除去太子,给他们留下反败为胜的机会,一步错步步错。
来人禀完之后,贺玉一言不发将书翻过一页,烛灯晃了晃,贺玉轻声道:“妇人之仁,留着也无用。转告合达,棋子已废,我准备换颗棋子,请他稍安勿躁。”
“是。”
“都清理干净了?”
“但凡是见过五皇子和少爷在一起的,即便是只野狗,小的也没留活口。”
贺玉又翻过一页,看得认真,淡淡道:“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