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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长平近日十分用功,走路看书,吃饭看书,连睡觉都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从前碰书就像吃毒药的人如今手不释卷,夫子觉着奇怪便问贺玉:“他可是惹下了什么大祸事?”
贺玉笑而不语。
能让他洗心革面发奋图强的原因无非是翡户告诉他科举不中便送他去乌华。
曹家家教极严,规矩也多,而且犯错是真会打死人,与曹家相比,书院就是神仙地方,他爹翡户更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善人。
这日窗外头正飘着雨,夫子在堂前讲书,一派祥和,直到翡家下人闯入学堂神色紧张道:“老爷让三少爷速回。”
夫子负手道:“再急也得听完这堂课。”
闻言翡家下人只好到门口等着。
翡长平坐在贺玉后面,拿笔头戳贺玉后背,小声问:“爹找你干嘛?!”
贺玉皱眉摇头。
翡长平想起什么,猛然一惊,一边掰手指头一边道:“你还记得三月之约吗?算算日子好像差不多到了,该不会……”
“翡长平,就由你来背诵这篇诗文。”夫子点名叫翡长平起来。
翡长平背不出。
夫子一阵数落后放过他,翡长平老老实实坐回去,不敢再出声,只能用眼神表示对贺玉的同情。
贺玉轻揉眉心,忽觉头疼。
翡长平本想跟着回去,但转头被夫子揪着耳朵带走。贺玉离开书堂一头钻进轿子,约莫两个时辰后,贺玉听见翡户的大嗓门,他揭起轿帘一角,见翡户从未对人笑得这般殷勤过,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楚千华无动于衷,站在原地,时而点头回应一下,面色清冷,看不出喜怒。
轿子刚落贺玉便笑着出来朝他们走去,先是拜过翡户:“义父!”随即转向楚千华,欠身道:“楚公子,别来无恙。”说罢贺玉擡头看他,一眼看出他今日的打扮有所不同,虽还是白衣,但今日穿的这件却格外轻灵飘逸,还用了白冠束发,衬着他张冷冷淡淡的脸大有出尘之姿。
翡户将贺玉拉到一旁,小声问:“你向公子允诺了何事?他执意要在门口等你回来,我让他进去喝杯茶他都不肯。”
听翡户的语气,贺玉猜测楚千华应该是还没告诉翡户他等的人就是自己。
贺玉思忖片刻回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我答应过公子陪他玩。”
“玩?”翡户不信,公子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正气凛然,怎么看都不像爱玩的人。
贺玉摆出副爱信不信的模样道:“义父可以问公子。”
翡户摸着下巴思考半刻后转身对楚千华道:“潇湘山清水秀倒不失为一个好归处,但论玩却远远不及京城。京城繁华,公子避世多年,是该出来热闹热闹。”
楚千华嘴角扬了扬。
见公子确实没否认,翡户也就放下心来,看公子压根就不想理他,一双眼时刻钉在贺玉身上,翡户尴尬地抖两下袖子,借口处理公务离开,走前交代贺玉一定要好生招待公子。
贺玉应下,转身请楚千华入院:“眼下已到午时,公子不如同我一起用饭,尝尝京城厨子的手艺。”
这次楚千华没有推辞,点头致谢后迈过门槛,在门口他停下擡头看了看,贺玉跟着擡头,见不过是道门楣而已,贺玉不知这有什么好看的,揶揄道:“公子是怕磕到头?”
楚千华没吭声,只是垂下头继续朝他手指的方向走去,贺玉也不指望一个哑巴开口。贺玉带他来到自己的庭院。偌大的院子没有半件挡眼的东西,一览无遗,地面干净到连片叶子都没有。房内陈设也简单的只摆了上桌椅,不挂字画,不留物件,越空便越好。
贺玉倒了一杯茶推到他跟前,开门见山道:“恕贺玉不能从命。”
楚千华看了眼面前的茶继而看向他。
从他面上,贺玉看不出他的想法,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少时曾无数次幻想自己日后要做个什么人,是富可敌国的财主,还是闯荡江湖的大侠,又或者本本分分做个庄稼人,后来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时,我突然明白原来想做什么人是看当下缺什么。我饿肚子时只想做一个厨子,我被人欺负时就想做个武林高手……接着我遇到义父,有长平兄做哥哥,从此吃穿不愁,没人再欺负我,我本该感恩戴德,可是……”
贺玉说着说着突然哽咽,放在腿上的双手微微发抖,冷静下来后继续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同门朝笑我靠仰人鼻息而活,一身软骨,最好要的二哥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义父表面将我视为义子,实际是为拿我的命续他长子的命,不过多年来义父对我确实不薄,我心中生不出怨恨,只是如今的我想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在京城站稳脚跟,不是因为翡家,而是因为我贺玉有这个本事。”
贺玉说完抿紧双唇偷偷打量对面的楚千华。
楚千华一动不动,好似听得入神,又好似根本没听,偶尔眨下睫毛证明人是活的。
贺玉决定最后一搏,起身走到他面前,接着闭眼跪在他膝下:“我不想做谁的影子,我是贺玉,我只能是贺玉,还请公子成全!”
屋里安静到贺玉甚至能听见阳光穿过窗棂落地的声音。
贺玉心想即便是个哑巴也不至于无无声息像个死人,腹诽间,贺玉忽然听到头顶传下一道极为冰冷的声音。
“擡起头来。”
贺玉一楞,片刻后擡头与他对视,长生不老都对他轻而易举,哑巴开口还算什么稀奇。
他眉目生得精巧,有双狐狸眼,眸光却清澈见底,唇色红润,像女子抿上口脂,浑然天成的俊美。翡少爷是这般长相吗?楚千华想碰一碰他的眉目,或许眼睛忘记,但直觉不会,可刚伸出手,他如临大敌处处闪躲。
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变得两眼陌生,极力否认他们从前的一切,而楚千华连求句原谅都不知对谁开口。
影子吗?
他想起当年问主公求凤凰枝时,主公的心是不是也如同他今日这般剧痛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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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玉警惕盯着他伸来的手,看到他伸出一半又收回后才放心继续演戏,憋足气刚准备嚎两嗓时,端端正正坐在椅子里的楚千华猛然站起身,一言不发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贺玉认定他拿自己没办法。
不过演戏就得有头有尾,他俯身朝楚千华离去的方向拜道:“多谢公子成全,贺玉感激不尽。”
贺玉庆幸总算将这座瘟神送走。
太平日子没持续多久,科举后,翡长平不出所料落榜,一听他爹打定主意要把他送去乌华,在家中学着他大哥绝食,半夜饿得实在没办法跑到贺玉房里,披头散发站在他床侧,嘴里哼哼:“少白,我饿。”
贺玉叹口气坐起来,将白日藏起的葱油饼给他。
“少白,还是你最心疼我……”
翡长平抓着饼大口咬,糊了一嘴油。
贺玉披上外衣挪到椅子里:“曹姑父虽是严厉,但也并非不讲道理,长平兄若是本本分分做个学子,他自然不会为难。”
翡长平翘腿往贺玉床上一坐:“本分?我学都学不来,我又不是泥人,就算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别说做,光是听着曹家那些规矩我就想一头撞死。什么太阳落山就不许出门,连青楼都不让去,迂腐至极。”
贺玉道:“曹姑父恪尽职守,他带的兵更是纪律严明,深受乌华百姓爱戴。”
翡长平反驳道:“我又不是他的兵为什么要守他的严明!”
贺玉无声笑笑。
又过几日,翡长平闹来闹去始终不能改变翡户的决定,索性放开肚子大吃一顿,吃饱喝足后,筷子一摔,朝坐在对面的翡户赌气道:“去就去!我要是被姑父打死,爹可别后悔!”
翡户像早已看穿他那些小伎俩,悠闲地夹起一块甜藕送进嘴里,不疾不徐道:“放心,爹帮你收尸。”
翡长平气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抹把眼睛,什么话都没说,扭头冲出门外骑上马,扬鞭去了乌华。
贺玉刚到前堂,便撞见翡长平愤愤离开的模样,稍稍失神后,转身见翡户面色凝重地放下手里的筷子,缩起的双肩尽显疲态,他看向贺玉,无力擡手指向门口,叹口气道:“这孩子跟我年轻时一个样,犟死的种。皇子都生死难料,翡家算什么,我又算什么,乌华虽艰苦却能保全他,他怎么就不懂为父一片苦心?”
五皇子一事闹得宫里宫外人心惶惶,太子出手狠厉,与五皇子稍微联系密切些的臣子皆被满门抄斩,翡户虽支持太子,但见太子冷漠到连自己的老师也能亲手斩杀,竟生出几分狐兔之悲。
贺玉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担忧的事情,浅笑道:“长平兄对宫中的事知之甚少,他不懂义父也情有可原,待他在乌华见过真正的生死和丑恶,兴许就能明白义父身居高位的无奈。”
翡户被他哄开心,起身过去怜爱地拍拍他肩膀:“若长平有你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别耽误时辰,我先带你去面圣,圣上见过你文章后整夜未眠,夸你文采斐然,是栋梁之才,若今日顺利,今年状元非你莫属。”
贺玉道:“贺玉能有今日多亏了义父栽培。”
闻言翡平拂须开怀大笑:“有你这句义父就知足了。我和你大哥商量过,待尘埃落定,他便将名字还你。从前我让你留着家姓是担心你不愿意,虽然当年我也有私心,可平白捡这么一大儿子,我本心里过意不去,若再逼你改姓抛弃你的亲生父母,实在可耻。如今圣上看重你,日后给你的官位自然不低。翡家祖上从商,地位虽不显贵却好过你本家贱籍,我想着让你改为翡姓,字不改,一能缅怀你亲生父母,二能堵住悠悠之口。你觉得如何?”
贺玉想了想道:“全凭义父做主。”
“好孩子。”翡户望着他脸上已经淡化许多的疤痕,内疚道:“还疼吗?”
贺玉摇摇头:“义父说笑,伤口早就痊愈哪里还会疼。”
翡户听他还称自己为义父,言语中始终隔着犹如他脸上的疤痕,不起眼却存在的疏远,不由得叹一声:“我记得你本家好像是弓匠,后来犯错被贬入贱籍,不如待你生辰,为父送你一把好弓,就当为父对你的弥补。”
贺玉和他并排朝外走,启唇道:“义父言重,父亲教训儿子理所当然。但若真是把好弓,儿子还是要收的,贺玉先谢过义父。”
伴随翡户一阵笑声,二人入轿,朝皇宫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