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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后,翡户和贺玉等在殿外,太监说圣上只见贺玉一人,翡户有点意外,面上还是笑着提醒贺玉别失了规矩,待太监转身领路时,连忙压低声音在贺玉耳边叮嘱道:“忘记东宫纷争。”
贺玉点头以示明白,跟着太监进殿。
踏入大殿,一股浓重的檀香扑面而来,贺玉始终低头盯着自己脚背,太监停下,他也跟着停下,接着便听那道尖声恭恭敬敬禀完后走了,殿门一关,贺玉擡眼迅速观察一番。身前是张屏风,屏风后隐约显出一道身形,骨架生的好,偏瘦却不病态,身材修长,隐隐看去颇像个文人。
贺玉看出此人并不是年迈的圣上,反倒像个年轻男子。莫非是太子?但太子为何假借圣意召他进宫,难道是太子查出他与五皇子暗中勾结,准备来场瓮中捉鳖?
想到这贺玉背后生出一股寒意,忽地那道身影绕过屏风向他走来,贺玉低下头,静观其变。
“擡起头来。”
听到楚千华的声音时,贺玉简直哭笑不得,首先他见过圣上和太子的容貌,所以贺玉知道楚千华既不是圣上更不是太子,令贺玉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能请得动圣上为他掩护骗自己过来。
“公子好手段,知道劝说无用便拿圣上逼我屈服。”贺玉冷笑着从地上站起,“我已说得明明白白,我心无你,公子为何非要断绝我的生路。”
楚千华眸光轻转落进他克制隐忍的眼底,两两相对,楚千华直视他眼睛道:“若那夜刺杀成功,你打算将我的死栽赃在翡家长子翡奕身上,圣上得知便会降罪翡家,而太子失去翡家扶持等同于断臂,你再帮五皇子趁势而起,两派相争,宫中必定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贺玉一楞。
楚千华缓慢走向他,语气平静到仿佛不过是在说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
“太子若能继位于翡家有百利而无一弊,你眼下羽翼未成却背弃家去帮助一个无能的皇子夺位,不合常理。可你做了,因为你想要的翡家给不了你,太子和五皇子亦给不了你。”
贺玉狡辩道:“公子这是逼迫不成恼羞成怒胡言乱语吗?我贺玉一介书生何德何能担得上这谋逆的死罪,如你所说我能有今日皆仰仗翡家,我又怎么可能背叛义父自寻死路!”
楚千华将那夜贺玉留在翡宅的箭扔到他脚前:“从前有一氏家以制箭闻名天下,做出的箭轻如鸿毛,锐可破甲,后被南方将军看中纳入麾下,只为他造箭。”
像是猜到他要说什么,贺玉顿时觉得喉口灼烧。
楚千华仍是面无表情:“再后来南方将军因谋逆被诛九族,而这氏家也受其牵连被贬入贱籍流放自此音信全无,世人亦再未见过大名鼎鼎的玉氏箭。”
“你生母姓贺,生父姓玉,家中排行第四,自小因天赋出众被选定为玉氏箭的继承人,我说对了吗?玉少青。”
沈寂许久,贺玉低着头冷不丁笑几声,接着捧腹大笑起来,整个人笑得止不住发抖,而楚千华只在一旁静静看着他。
待贺玉笑完,血红着眼擡头看他,一字一句问:“你想要什么?!”
楚千华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看向窗外寂寥的景色,眼底划过一丝凄凉,轻声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事已至此,贺玉反倒冷静下来,走到他身侧,同他一起望着外边雕落的银杏:“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楚千华没说话,但贺玉心知他很清楚。贺玉自认为将过去藏得天衣无缝,大费周折找来一对与本家相似的弓匠演他父母,用来解释他掌心长年累月拿箭的茧子,过去被他亲手抹得干干净净,可还是被他轻而易举查出,一字不差,又怎会看不出他想要什么。
贺玉还小时就听父亲常说南方将军是真正懂箭的人,贺玉问父亲什么叫懂箭的人,父亲说他长大了就会明白。小时候贺玉很想成为像南方将军一样的男子,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还是唯一有蓝戈花的将军,是最厉害的人。贺玉平日除了跟他父亲学制箭,也会练箭,南方将军有个小孙女,比贺玉大两岁,很喜欢趴在墙上看他射箭,没射中,就会拍手笑话他。贺玉起初很讨厌她,但是贺玉掌心磨伤时她会偷偷翻墙过来给他吹气,还给他讲笑话,说南方将军最喜欢拿胡子扎她的脸,接着就问贺玉除了爹娘他喜欢谁。
贺玉老实说是南方将军,南方将军的小孙女听完很生气,蹬着软乎乎的小腿踩着椅子翻墙走了,一连半月没来找他。
后来贺玉翻墙去找她,跳下墙不小心崴了脚,一瘸一拐找到在南方将军怀里撒娇的她,看到她顿时疼得眼泪鼻涕一起下来。她从南方将军怀里跳下来跑到他面前也哇哇大哭起来,南方将军看他们两个娃娃哭作一团啼笑皆非,只好抱起他们两个,一个坐在左腿,一个坐在右腿,哄得他们咯咯笑个不停。
南方将军给贺玉崴伤的脚擦药,疼得贺玉小脸直皱,小孙女笑他像个老头子,贺玉扁扁嘴问南方将军什么叫懂箭的人。
南方将军一边给他揉脚一边意味深长笑着说:“等你日后有了想保护的人就知道了。”
小孙女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掰正贺玉脑袋,奶声奶气命令他:“你只能保护我,永远保护我。”
贺玉懵懂点头。
后来南方将军被诬陷谋逆,株连九族,玉氏也被贬籍流放,流放途中经过某地遇上疫病,押送的官兵害怕被传染,扔下他们全部逃走。几日后玉氏病死大半,贺玉也染上疫病,高烧不退。母亲一边喂他喝汤一边哼曲子哄他睡觉,贺玉睡了一觉后睁开眼看到母亲倒在他身侧,父亲倒在哥哥们的旁边,还有叔伯他们,皆死在子孙身侧,手腕取血的伤口早已干涸。
那年贺玉七岁,他不懂仇恨,甚至都不知道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他只是很想母亲父亲和哥哥们,还有疼他的叔伯。尸体散发的腐臭味引来山狼,贺玉被一只幼狼盯上,一直追他到山崖,贺玉失足掉下山崖被路过的山民救下。
贺玉伤好后跟随药商回到京城,找到在衙门当差的舅舅,玉氏出事后他改名李楼。李楼当时没认出他,只当是个不长眼的小乞丐,破口大骂几句后贺玉拉着他袖子叫了声三舅。
李楼听后像是见鬼般面露惊恐,接着将他拖到巷子问他怎么回来的,贺玉一五一十告诉他:“爹娘哥哥们还有叔叔伯伯婶婶都生病了,只有我没死,被狼追,掉下山崖还是没死。”
李楼沈默许久,接着蹲下望着贺玉木讷的双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是玉家唯一的香火,为了玉家即便一辈子藏起来也要忍辱负重的活下去。”
贺玉忽然扯了扯嘴角,用稚嫩的声音问他:“舅舅为什么不让我报仇呢?”
李楼顿时哑言,贺玉反过来安慰他:“我说着玩,当真要报仇那舅舅岂不是也是我的仇人。”
语毕,只见李楼那张脸出奇精彩,时红时白,最后结结巴巴吐出一句:“我们斗不过天子。”
贺玉垂下眼,说出自己真正找他的目的:“我要见小郡主。”
李楼没有拒绝他,只说了句:“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宁安郡主。”
贺玉执意要见,于是李楼拿出全部身家买通侯府管家,管家让他三更后在偏门等着。贺玉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后管家打开门提着红灯笼捏着细嗓让他一直朝南走,说小郡主就住在末尾的厢房。
这么久以来,贺玉终于觉得开心了,他一直朝南跑,跑得气喘吁吁却不觉得累,布满疮口的小手推开门,借着檐下微弱的红光,贺玉看到被插在坛子里的宁安。
看到这一幕,贺玉疯了般到处找东西砸坛子,宁安露在坛子外面的小脸微微一笑,她眼睛空空的,却知道来者是他。
宁安说:“阿青,我已经没有身体了,离开坛子我会死。”接着她又说:“真好,你还活着。”
贺玉扔椅子的动作一滞,迟疑走向她,蹲下去,额头抵着她身下冰冷的瓷坛。
“小郡主,里面冷不冷?”
宁安说:“开始有一点,现在习惯了。”
贺玉不敢擡头看她,眼泪一直往下滚,
宁安出奇平静:“阿青,我原以为自己什么都不剩了,你能回来我很开心。”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贺玉哭着问他:“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你?!”
宁安被他逗笑:“说什么傻话,你个头比我都小要怎么救我?以前你睡觉的时候我偷偷去过你房间,发现你很喜欢磨牙,像兔子一样,起初我很想把你嘴巴封住,后来我居然觉得你磨牙的声音让我觉得很安心。”
“阿青,我想听你磨牙的声音,等我睡着后你就送我去见外公和爹娘,好不好?”
贺玉沈默不语,宁安心意已决,她一字一句道:“等我变成天上的星星后就能一直陪着你,无论你所站之处有多么黑暗,别害怕,我与你随行。”
贺玉从侯府出来时天已经蒙蒙亮,李楼听到开门声起来睡眼朦胧见他进来先是喝了一大碗茶水,放下碗,擡头时睫毛还沾着颗颗晨露,一开口就把李楼吓得从床上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