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决心
夜，万籁俱寂。
管理局的灯渐渐熄了下去，只剩下几盏留给值班人员。
“你还真是工作狂啊，居然抢着值夜班。”卡菲拿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搭在手上，离开前看了一眼仍坐在座位上看资料的人，忍不住叮嘱了一句：
“西瑞尔，我们先走了哦，你别弄的太晚。”
西瑞尔没应声，对她笑了一下，挥了挥手。
调查处并非纯战斗单位，时不时也需要处理一些报告文件和调查资料。尤其是新年假期间，整个管理局两班轮休，执勤的一班工作量便多了一倍，西瑞尔的桌子上现在就堆着不少文件——他主动揽过来的，为了让自己忙起来。
“这家夥……”卡菲和伍德对视一眼，无奈地耸了耸肩，推门离开了。
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西瑞尔呼了口气，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
夜晚的凉风吹拂进来，扰得他额前浅金色的碎发挡住了眼睛。
窗外，夜幕静默，繁星点点，远处隐隐有人群的喧闹声传来，但距离太远听不真切。天空中，几道烟火遥遥升空，留下绚烂的光影，又转瞬即逝。
西瑞尔用手肘支着窗台，缓缓的，垂下了眼睛。
好安静。
好像，有点冷。
但吹吹冷风也好，能让他脑袋清醒一点。
他已经连轴转了几天了，大脑多少有点消耗过度，太阳穴突突的跳着，眼睛也干涩的不舒服。
但他并不想休息，至少不想回家。
西瑞尔左手戴着空间戒指的手指擡了一下，一个漂亮的小瓶子出现在他手中。他转身背靠着窗仰起头，两滴淡绿色的魔药落入灿金的眼瞳，纤长的睫毛垂落，轻颤着，在眼底打下一小片阴影。
精灵族的药水明明没有什么刺激性，他却莫名的有了些泪意。
一定是因为这两天太累了。
嗯，一定是……
离开管理局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西瑞尔回到公寓的时候，再一次感受到了回来那天感受到的古魔法气息。
这些天，他时不时会感受到那股气息，只是今天格外强烈。
埃文似乎在筹备着什么，耗时七天，今天终于备好了。
循着那股气息，西瑞尔来到了三层。
一入眼便是一个悬浮着的巨大水球，里面浅绿色的魔药包裹着白发的小少年纤瘦的身体，不知多少层重叠的古魔法阵在魔药球的上方和下方缓缓转动着，散发出亘古厚重的魔法气息。
那全部是净化丶修覆丶养灵类的魔法。
少年如雪般的皮肤上，遍布着淡红色的邪异咒纹，此时正在魔药和古魔法的作用下渐渐消解，恢覆如初。
而那黑发的法师正站在一旁，操控着一个古老术法的运行，神情专注到了极致，那双黑色的眼眸中甚至流溢出了银光，令人不敢直视。
如果单单是去除一次浅层的血炼效果，其实并不需要这样麻烦，尤其以埃文现在的实力，这并不是件难事，但这对小宾恩来说就是件要吃苦头的事了。
血药融入骨血时的痛楚那样深刻，去除时又能好到哪里去。
可埃文心软。
他明白这样的痛，所以他宁愿麻烦一些，多耗些心力去筹备，炼珍贵的魔药滋养修覆着，再用法术加持，让这孩子少受些罪。
这是他曾经没有的待遇，时隔千年，他在小宾恩身上补了回来。
埃文没有注意到西瑞尔的到来，但此时在场的另一个人却注意到了。
缩在角落里装鹌鹑的克莱德局长看见他简直就像看见了救星，赶忙擦着墙边小步挪过来。
西瑞尔看着克莱德局长那张憔悴且泫然欲泣的脸，惊了。
“克莱德叔叔，你这是……”
克莱德局长欲哭无泪，天知道他已经在这里罚站了一个晚上了啊！
他是昨天下午来的，第一天他没敢来，怕阁下正在气头上把他生剐了，第二天他想着反正已经晚了一天，干脆这些天把这次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调查得一清二楚，所有善后事宜都处理妥当，这才敢来找导师阁下请罪。
那时候阁下的眼神真的吓死个人了！差点没把他原地送走。
他磕磕巴巴的解释完之后，正要请罚，哪知阁下轻飘飘落下一句“时候到了，此事稍后再说，我现在有要事，在一旁候着。”
然后他就被晾在一旁站了一个晚上……
西瑞尔尬笑着，忍不住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幸亏埃文没发现自己背着他干的好事……
他那次的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先一步救下了不少人，但被埃文知道，还是少不了要挨一顿训。
埃文的术法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十几分钟后，魔药的药力被吸收得差不多了，小宾恩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小家夥是真的干净，无论是外貌还是内里，都能让人感觉到一种剔透无暇的纯粹，尤其是那邪异诡谲的咒纹从他身上清除后，这种感觉更甚。
这就是至纯之体，天地的宠儿，最是纯净的灵魂，干净到了极致。
西瑞尔看着他，目光说不出的覆杂。
小宾恩像是很疲惫的样子，很快又陷入了沈睡。
埃文把他送回了房间，才回过头来打理罚站了一晚上的克莱德。
西瑞尔没参与他们的对话，他担心克莱德看到他站在旁边嘴一秃噜把他供出来，于是趁早溜回了房间，打算洗个澡补觉。
但西瑞尔没想到的是，就算他不在场，他那位好叔叔为了讨埃文高兴（又或许为了转移注意力少挨两句骂），故意夸了一下他这次的表现，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导师阁下当场就变了脸色。
可怜克莱德局长一把年纪差点被他吓跪。
然后他听到黑发的法师轻笑了一声，那张清冷俊美的脸上，眼睫低垂：
“真是长大了啊，我倒是还不知道，他瞒着我做了这么多事情。”
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克莱德却能从中品出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味道。
完蛋，他好像说错话了。
克莱德正襟危坐，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导师阁下笑。
他本觉得阁下不笑的时候就已经很吓人了，怎么这位笑起来会比冷着脸还要吓人啊！
埃文擡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这次便罢了，你今日先回去吧，引以为戒，下不为例。”
克莱德赶紧点头，内心隔空给西瑞尔说了声对不住，然后头也不回地溜了。
等西瑞尔洗完澡出来，就看见埃文坐在他房间的沙发上，目光深沈地看着他。
西瑞尔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西瑞尔，看着我的眼睛。”埃文向他走来，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让西瑞尔无端觉得有点害怕。
“老师，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虚，不是很敢对上埃文的眼睛，悄悄偏开了视线。
哪知这一次，他的老师格外的强硬，竟然直接掐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擡起头直视自己。
下颌的皮肤接触到手套冰凉的触感，让西瑞尔轻轻打了个寒战。这样近的距离，他本该脸红心跳的，但此时对上埃文黑沈的眼睛，只让他忍不住的瑟缩。
他看到，埃文的瞳孔中，有一个极小的法阵在缓缓旋转。
目光相对的瞬间，西瑞尔那日在血法师巢穴发生的一切，便瞬间跃然而出，呈现在埃文的眼中，再无可隐瞒。
咬破手指放血压制血咒，冒险转移咒纹，利用他送的礼物伪装潜入，被血刺贯穿，咬牙挣脱束缚，拖着受伤的身体透支魔力破坏血咒救人，最后脱力地倒在满是血污的地面……一幕一幕，在埃文的眼中回放。
埃文瞳孔骤缩，脸上一片空白。
再然后，埃文看到了自己……
被血色浸染的画面，让他瞬间如坠冰窟。
他看到了……
魔法的回溯在短短数秒内完成。很快，埃文松开了西瑞尔。缓缓的，后退了一步。
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平淡的，但看向西瑞尔的眼神，却似一汪深潭，平静的表面下，暗潮翻涌。
明明他已经收起了刚才凌厉的压迫感，西瑞尔却在这种目光下，更加惶恐不安。
“老师……我……”他想要解释什么，却在埃文的注视下，把所有自我开脱的话都咽了回去，最后只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老师……”
他的老师看了他很久，缓缓道：
“你长大了，能自己作主了。”
“不，不是的……我没有要自己做主……”惶恐的情绪在迅速蔓延，西瑞尔本能的否认，垂在身侧的手指隐隐发颤。
“我管不了你，也没有资格再管着你了。”
“‘老师，您别这样，我真的知道错了……”西瑞尔彻底慌了，眼睛逐渐泛起了水雾，声音发颤。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了，我也拦不住你。”
“老师！”
西瑞尔匆忙上前，伸手牵住埃文的袖口，恳求的看着他，颤声道：“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您别生气……”
埃文垂眸看着他，轻声道：
“我不生气。”
“真的？”西瑞尔擡起眼睛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灿金色眼瞳中，水雾朦胧，和他小时候一样，乖巧又柔软。
埃文习惯性的伸手想要摸摸他的头发，却在触碰到那柔软的浅金色发丝前顿了一下，悄悄收回了手。
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会再阻拦你做什么。”埃文略微柔和了脸色，轻声对他说：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别再摘下我给你的项链了。你若是那日没有摘下它，便不会受伤。”他会帮他承下所有的伤害。
西瑞尔楞了一下，摸向自己胸口的吊坠。那天，他确实取下了这个项链。
“以后离开我，也不要摘下它，答应我，好吗？”
埃文的声音传入西瑞尔的耳中，让他的脑海中骤然一声尖锐的嗡鸣，脸色瞬间白了。
“您要……赶我走？”西瑞尔的声音颤得不像话，整个人像是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一动也动不了。
他听到了什么？
一定是他听错了。
埃文怎么会突然赶他走呢……
“不是赶你走，只是……你想走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埃文说。
“我不要……我不走，您别赶我走……”西瑞尔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语无伦次地说着。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哪里出了问题？
他犯的是这样不可原谅的错误吗……
“都说了不是赶你走。”埃文心疼的蹙了蹙眉，叹了口气，伸手想帮他抹掉眼泪，却又停了下来。
“我只是想放你自由……”
他只是……害怕西瑞尔看到他糟糕的一面会想要离开他，却不知怎么开口。
这双用残忍手段取过人性命的手，不能再碰他了。他怕西瑞尔觉得害怕。
毕竟他从小把这孩子带大，从来没让他接触过这种血腥。
“您就是想赶我走！”西瑞尔失控地掉着眼泪，第一次冲埃文喊道。
为什么都不愿意碰他了，不是想赶他走的话，就像以前一样搂住他，摸摸他的头发安慰他啊！
是因为宾恩吗？因为有那孩子取代他的位置，所以他这个不听话的弟子变得可有可无了？
这是西瑞尔唯一能想到的原因。
埃文抿了抿唇，摇头道：
“你冷静一下吧，等你冷静下来了，我们再谈。”
不，他冷静不下来，他要怎么冷静……
“埃文……”这一刻，或许是冲动作祟，又或许是不安感达到顶峰，让他迫切的想要一个答案。
西瑞尔突然上前，用力抱住他的老师，用力到埃文想要后退都无法。
他将额头抵在埃文的肩膀上，哑声道：
“埃文，你很久以前说过，我可以不对你用敬称的。”
埃文有些不解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却还是说：“嗯，我说过。”
“为什么，我是特殊的吗？还是你对其他人也是这样？”西瑞尔的声音沙哑得过分。
埃文沈默了许久，缓声道：“你是特殊的。”
“那为什么还要让我走！”
“西瑞尔，我不是想让你走……”埃文的声音里满是无奈。
“如果不是以弟子的身份……如果是前世的我回来，你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这句话，西瑞尔的声音微弱的让人几乎听不见。
“西瑞尔，你在说什么？”埃文皱了皱眉。
“没什么。”西瑞尔突然放开了他，后退两步，红着眼眶，勉强露出一个微笑。
他只是下定了决心，要去做一件事。
“老师，我累了，想睡一觉……”
或许这一次，他会做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有他们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