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这天,周继礼有意早起了一会儿,跟单凤鸣一起吃了早饭。然后在单凤鸣审视的目光中,打扮的如花孔雀一样出了门。
他和许鸥约好,上午十点半,先在咖啡馆见面,吃点东西后,趁着阳光好压压马路,再去看电影。
周继礼早到了一会儿,观察了一下咖啡馆环境,然后选了一个方便让盯梢的人监视的位置坐好,对着一杯白水等许鸥。
可到了约定的时间,许鸥却没有出现。周继礼这才想起,自已忘了跟许鸥要个联系方式。许鸥虽然没有电话,但长平里弄堂口的杂货店应当是装了电话的。
既然联系不到,周继礼便只能等着。
直到十一点一刻,许鸥才挽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急匆匆的走了进来。
那姑娘看起来跟许鸥差不多高矮,下巴比许鸥还要尖,一双大大的眼睛,笑起来露出有些参差不齐的牙齿很是可爱。
周继礼忙站起来迎上去。
许鸥看到周继礼,扯了扯身边的姑娘,有点羞涩的说道:
“小月,这是我跟你说过的周继礼先生。”
接着又对周继礼说:
“阿礼,这是我的朋友南田月。”
日本人!
周继礼心里满是疑问,但面带微笑的和南田月打了招呼:
“南田小姐,你好!”
“周先生。”南田月对周继礼深鞠了一躬,说:“真是抱歉,打扰到你和小鸥的约会。”
“小月的母亲刚过世,明天她就要回日本去奔丧。小月是我在上海唯一的朋友,走之前想与我聚一聚。”许鸥接着南田月话对周继礼说道:“她本不想来的,是我硬拉着她一起的。”
“南田小姐节哀!”听完许鸥的话,周继礼忙向南田月致哀。
周继礼嘴上说着节哀,心里却纳闷的很。身着一套桃红色洋装,擦着桃红色口红,眼睛里一根血丝都没有的南田月,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死了母亲的样子。
南田月好似料到周继礼心里的疑问,聊了几句后就借口去洗手间,留给许鸥一个对周继礼解释的时间。
“怎么回事儿?”南田月刚离开,周继礼就问向许鸥。
“小月是私生女。死的是她父亲的嫡妻。”许鸥回答的简单扼要:“她父亲是陆军本部的南田将军。”
“哦。那她你的任务对象?”周继礼饶有兴趣的问道。
“她是我的朋友。”许鸥强调了一句后。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后,又抬起头,像是鼓起了极大地勇气一样,对周继礼说:“你能借我点钱么?”
“多少?”周继礼回答的很干脆。
“一条小黄鱼。”许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成。不过我要回家去取。”周继礼也没问她要钱做什么。
两人刚说完,南田月就回来了。
周继礼体贴的给两个女孩子叫了蛋糕,就托词有事要暂离一会儿,留两个女孩在一起说说悄悄话。
“周先生真是体贴,怕我们说话不方便,特意躲出去。”南田月看着周继礼离开,很是高兴。
“不过他在这儿也不影响我们说话,他不会讲日语的。”许鸥有些得意的问道:“我的眼光不错吧?”
“何止是不错,是一流。平日里看着你既不打扮,也不交际,还以为你打定主意终身不嫁呢。原来是蛰伏待机,一次就钓个金龟婿呀。”
南田月自觉终于明白了许鸥平日里种种作为的理由了。
“你也是知道的,大哥对我一向不喜。我平日里在单位里自然要低调做人,免得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他耳边,让他有借口把我随意嫁人。”许鸥也顺着南田月的猜想解释了起来:“那女人怎么会死的这么突然?急病么?”
“是自杀。”南田月笑着答道:“她日共的身份被父亲发现了,只好自杀了。”
“啊?”那个曾被她和南田月咬牙切齿的诅咒过过无数次的女人,竟有这样一个身份,竟有这样一个结局。震惊之下,许鸥心中的那丝不忍,竟浮上了眉间。南田月见许鸥皱眉,以为许鸥在为她担心,便解释了一下:
“放心吧,她既然已死,日共的身份就不会影响到父亲和家里的。我管她是怎么死的呢?她死了就再也没人能阻止我和父亲相认了。父亲说这次回去就会把我的名字填入家谱。还会在葬礼上把我正式介绍给亲戚朋友。”
许鸥意识到了自已的失态,忙调整表情笑着说:
“我真是替小月你高兴。你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都要做一个外室之女,在家族里永远见不得光。我现在还感觉这一切像是个梦,生怕梦醒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我是在梦里都不敢有这种奢望的。”许鸥略带忧伤的说道。
心情愉悦的南田月自是不会忽略好友的情绪,她劝慰许鸥道:
“小鸥,你不要灰心。你父亲去世的时候留给你的那些产业,等到你结婚就不就是可以继承了么!”
“也不知道大哥到时肯不肯把父亲留给我的财产给我。”许鸥叹了一口气。
“都知道你大哥好男色,我看他这辈子是难有孩子了。他又比你大了快20岁,等他死了,许家的家业自然要由那几个寡妇的儿子来继承。那几个太太为了争取你的支持,自然会在许鹤面前说项,让他把遗产给你。”大氏族出身的南田月,对这些看的很透彻:
“比起整个许家家业,你那点财产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些零碎钱,用那点零碎钱来收买你,求得未来你的支持,何乐而不为。”
“可就算大哥在我婚后会把财产给我,可也是记在我丈夫的名下,我总是不甘心。”许鸥略有不甘的说道。
“新婚燕尔的时候,多撒撒娇,让你丈夫更你的名就可以了。就算他不肯,你也可以把自已信任的人安排进去管事,一出一进就是不少钱呢。”从小浸yin于家族倾轧之中见惯风雨的南田月,在这种事上比许鸥要擅长的多。
“小月,你最会宽我的心了。”许鸥撒娇式的把头靠在南田月的肩上。
南田月也顺势把头靠在许鸥的头上。许鸥的头发很软,蹭在南田月的脸颊上,痒痒的。
南田月的家乡流传着一种说法,头发的软硬代表着人的性格,头发越粗硬的人越坚强,就如她自已;而头发越软细的人就越懦弱,就如许鸥。
在南田月眼里,对于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公平,许鸥从不反抗,只是默默接受。南田月喜欢许鸥的顺从,更喜欢许鸥的聪慧。她的烦心事,总会在许鸥恰到好处的言语中消散。
“小鸥,其实我今天来不仅是想和你分享我的喜悦,我还有事想问你的意见。”南田月说。
“什么事?”许鸥问道。
“父亲想我嫁人。父亲说那个女人的葬礼期间,亲戚朋友都回去,现在又是战时,军人的声望地位都高,虽然我是私生女,但一样可以嫁给华族。可我并不太想嫁人,我想追求自已的事业。”
南田月在结婚这件事上摇摆不定,她既希望自已能彻底摆脱私生女的身份,一跃成为有身份的贵族,可又怕婚后凡事不能自主,失去自由。
“我也觉得嫁人不是个好主意。你很少回日本,那边的情况根本不了解,南田先生又日理万机。你的婚事多半还是要那女人的女儿们来主持,谁知道她们会给你物色一个什么样的丈夫呢?”许鸥深知,在男为天的日本社会,女人嫁人后就会彻底失去自由,完全依附于丈夫:
“这世上太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了。与其嫁人后处处受制于人,不如借南田先生在军部的势力,为自已谋一个实权位置。你有学识有本事,只要有机会,肯定会扶摇直上的。”
“你说的太对了!我绝不能糊里糊涂的嫁人!”许鸥正中靶心的话,让南田月瞬间做出了选择:
“我这次回去要好好侍奉父亲,让他给我谋个好的职位。小鸥,我这次回来要是能谋道实权职位,就想法子把你调去我身边,做我的副手。到那个时候,许鹤怕是要人前人后都说你是他的好妹妹了。”
“就怕那时我要见南田长官一面都要排队。”许鸥打趣道。
两个女孩又说了好半天悄悄话,周继礼才回来。
“不好意思,回来的迟了些。让两位久等了。”周继礼嘴里说着抱歉的话,手则在桌下把金条递给许鸥。
“不迟,正好是午饭时间。给你个和两位女士共进午餐的机会。”许鸥说道。
“这附近正好有一家日本料理,这餐就当给南田小姐饯行。”周继礼顺着许鸥的话说道。
要是以往,爱玩的南田月肯定会留下来。可昨夜她接完父亲的电话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就迫不及待的去了许鸥家。现在兴奋感稍退,又吃了一些东西,让她有些困倦。想着回去还要整理行李,就婉拒了许鸥的邀请。
许鸥知道南田月事情多,也不留她,只说送她去坐电车。
已经猜到金条用途的周继礼,也体贴的没有跟着,让许鸥独自去送南田月。
电车站离咖啡厅很近,近到只够许鸥把一直握在手中的金条,塞进南田月手里。
“小鸥!”南田月握着还带着许鸥体温金条,眼圈有些泛红。
许鸥说:
“你这次回日本,虽要开始新的生活,却还得处理之前那千头万绪,用钱的地方肯定多。我知道你平日里也攒不下什么钱,也不好向南田将军开口。”
“这钱是你从周先生那里拿的吧?”南田月知道,经济上,许鸥比她还要窘迫。
“我有了还他就是了。”许鸥说的很轻松,可她自已都知道,这么大一笔钱,只看靠她在伪政府里的薪水,怕是这辈子也还不清。
“真是个傻瓜。”南田月满是怜爱的说道:“他给了你这么一大笔钱,要是对你提出非分的要求,你可怎么拒绝呀!”
“我本来也是想嫁给他的。”许鸥咬着嘴唇小声的说道。
“等我回来再结婚。”
“到时你要做我的伴娘。”
两人说的动情,竟然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直到电车来了,两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南田月上了车后,还趴在窗子上对许鸥说:
“小鸥,我回来会第一个去找你的。”
许鸥望着远去的电车,哭的不能自已。
许鸥痛恨这种不可控的离别,可她的一生中却充满了这种离别。
周继礼不知什么出现在许鸥身后,他递上一块手帕,看着默默拭泪的许鸥笑着说:
“真是姐妹情深!看来同病相怜这招你用的比我要娴熟。”
周继礼的话让许鸥有些不高兴,她止住了眼泪,低着头说道:
“她不是我的工作。”
周继礼虽然想不通,许鸥为什么会跟一个日本女人成为朋友,但感觉到了许鸥话中的不快,他不想与许鸥起争执,就转了话题:
“下周六晚上,日领馆要办一个庆祝国府还都①一周年的酒会。大岛熏特意叮嘱我带你过去。”
“带我?这种高官云集酒会带我干嘛?”许鸥哭的发软的神经,被猛地弹了一下:“她不会是想趁机找我麻烦吧?”
许鸥那副如临大敌的表情,让周继礼觉得好笑。
他逗许鸥道:
“说不定大岛熏打算趁酒会把你灌醉,然后扔进黄浦江呢。”
许鸥没有理会周继礼的玩笑,而是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不喜欢应酬,那种场合我应付不来。”
“听闻你在南京的时候,经常陪许鹤出去应酬。刚来上海的时候,也陪着许鹤去过周太太的茶会。为了亲情可以应付来的事情,到了工作上怎么就不喜欢了呢?”
仅几天的功夫,周继礼就查清了许鸥这两年的所有明面上的活动。
“那怎么能一样?”许鸥辩解了一句:“我又没与周太太抢男人。”
“你大哥和周先生②之间的纠葛,可比争风吃醋要命百倍。”
话还没说完,周继礼就发现,自已这句无心之词,竟然让许鸥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茫然的神色。
许鸥立刻就发现了自已表情上的疏漏,她忙解释道:
“我在南京的时候,大哥还赋闲在家。后来我俩闹的不太愉快,我来了上海,也不和家里联系。今年春节我都是在长平里自已过的。”
许鸥的解释看起来很合理,可周继礼还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头,但又想不通哪里不对,只好继续说下去:
“哦?看来你对家人不太关心啊。你大哥这两个月因为中储劵的事情,与周先生针锋相对,闹得不可开交。”
“在他眼里,我连家里的板凳都不如。难道你家里的板凳还要操心你的公事?”面对周继礼的进攻,许鸥并没有正面回答,她呛了周继礼一句后,又重新提起了酒会的事情:
“你这么东拉西扯的说了这么多,无非是要我参加酒会。我去便是了。我就不信大岛熏还敢当众杀了我!”
许鸥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周继礼也不好再提许鹤,只能顺着酒会这个话头,说要陪许鸥去选选衣服。
刚把首饰都给了孙平秀的许鸥,听周继礼主动开口,觉得这个是打秋风的好时机,便也不提刚才的事儿,美滋滋的拉着周继礼逛起了百货公司。
注:
①国府还都指的是,1940年3月30日汪精卫在南京建立伪国民政府的事情。
②周佛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