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下,起身,喝水,去厕所,再躺下。一遍遍的折腾。
从看到红月季那刻,许鸥就如同一条躺在炙热的铁板上的鱼。惶惶不安。
白天的时候,她不敢让人看出她的异样,只能把情绪牢牢的压在面具之下,一如常态的工作闲聊。对于花雕的事情,她不想象,也不敢想,好在有罗冬雪牵扯着她的注意力。
一整天,她都在绞尽脑汁的从罗冬雪那里套话。看得出来,对于卖情报这件事,罗冬雪也如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正确的门路。
按照昨晚沈河的说法,花雕得手后成功脱身了。可为什么花雕没有回医院?是在回去的路上被抓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她明天要冒险再去医院看看么?罗冬雪的任务还要不要继续?
可当临近下班的时候,罗冬雪接到沈海的电话后,那副如释重负的表情,让她觉得,事情或许已经不能再拖了。沈海怕是已经找到了买主。
从罗冬雪放下电话开始,时钟上的秒针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每一下走动都让许鸥倍感煎熬。直到罗冬雪站起来的那瞬间,许鸥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使花雕不在出现,她也要继续罗冬雪这个任务。虽然她还不知道要怎样继续。
没有更多的情报来源,没有任何后援支持,只有她一个人。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枪,跟着罗冬雪,找到交易的接头人,然后伺机抢到情报。
对于悄无声息的解决一个情报贩子这种事,许鸥还是有信心的。
下班后,许鸥就拿着她装着拿枪的手袋,悄悄的跟在罗冬雪身后。结果罗冬雪并没有去见什么情报贩子,而是径直回了家。
许鸥看着走进家门的罗冬雪,心里一沉。对于沈家和沈家的邻里来说,许鸥是个在熟悉不过的人。这两年来,她在这片出出进进太多次。平日里街坊们不会觉得有何问题,可一旦她在外徘徊,不进沈家,就会立刻引起别人的怀疑。
她不能离开,因为罗冬雪随时可能出门去见接头人。可情急之下,她一时也找不到适合的监视点。
就在她踟蹰在沈家门口,想着要不要干脆进去的时候,有人从背后以一种异常的亲密的姿势抱住了她。这个拥抱让她全身一僵,就在她打算有所反应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许姐姐,你还没吃饭吧?”
抱住她的人,正是沈河。
许鸥不知道沈河为何要这么做,只能顺着他随口应道:
“没呢。”
“那我们先去吃饭吧。电影还要一个多小时才开场呢!”沈河说的那么自然,仿佛两个人早约好一样。
许鸥不明就里,却也不能当场揭穿。只能任着沈河挽着她的手,把她带离沈家门口,穿过小巷弄堂,向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在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里,许鸥终于耐不住性子,把枪顶在沈河的后腰上。
面对许鸥的威胁,沈河停下脚步,轻轻的念了一句诗:
“杜康造下万年春,一面红妆爱杀人。小心走火,可乐同志。”
“杜康?!”许鸥人虽震惊,枪却依旧稳稳的顶在沈河的身上:
“我的身份是绝密,以你的级别怎么可能知道?”
沈河转过身来,面对着许鸥说道:
“花雕告诉我的。在他伤愈之前,我负责你的安全。”
“你昨晚去喝酒,是为了配合花雕的锄奸行动么?”虽然心里急于知道花雕的状况,可许鸥还是耐下性子,循序渐进的问道。
“是的。我负责帮打开楼梯侧的一个窗子,制造凶手已经逃跑的假象。”沈河说道:
“宪兵队搜查的时候,花雕并没有离开酒楼。”
“既然花雕并没有和宪兵队冲突,为什么没回医院去?”
“花雕之所以没回医院,是因为他完成任务后,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了仇家。”沈河看出她的试探之意:
“他伤的很重,一直昏迷到今天下午才醒。清醒后,他立刻联系了我,把你的身份告诉了我,让我配合你工作。虽然这并不符合纪律,但事出紧急,只能这么办。”
沈河的话倒是前后呼应,没有什么破绽。接头暗号也对得上。许鸥觉得自已没有理由再去怀疑他,现实也迫使她不得不去信任沈河。
许鸥看了一眼从巷口经过的行人,对沈河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边吃边说吧。”
两人来到电影院附近的一个小食摊子,一人叫了一碗馄饨,混在食客中,小声的交谈起来。
“我知道,你可能还不太信任我。”沈河好似饿狠了,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着馄饨:
“有什么疑问,你尽管问。”
“你是什么时候被发展的?”许鸥单刀直入的问道。
“我和花雕是在前年认识的,之后他对我做过仔细的调查,和多番的试探,最终在去年底的时候发展了我。”沈河的回答,与花雕之前说的也对上了。
“年后罗姐四处为你张罗调职,是花雕的意思?”
“是的,花雕知道了周家叔侄军统卧底的身份,所以希望我能去核心部门,有机会与他们俩搭上关系,方便日后的工作。”沈河回到道:
“没想到你也因为西施计划,与周家叔侄连在了一起。”
“你是怎么知道罗姐手里有这份情报的?”许鸥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
“凑巧,真是凑巧。”沈河抹了下嘴巴:
“上周末的时候,囝囝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的。我睡到半夜不放心,打算去看看孩子。结果在门外听到了哥嫂说卖情报的事情。可说没两句囝囝就哭了,两人忙着照看孩子,也就没再说。我也只知道是很重要的情报。”
“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嫂子得到情报的时间呢?”
“周三吃晚饭的时候,嫂嫂就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周五,哥哥也像是有什么心事。两人吃过晚饭后,早早就歇着去了。”沈河说:
“所以我推测,嫂嫂应当是在周三的时候知道了这条情报。”
“你能从沈海哥那里问出什么来么?”许鸥觉得,亲兄弟之间更好说话。
“我哥哥毕竟在76号工作,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不少。现在风声鹤唳,我不敢跟他开口提这些。”沈河说道:
“徐徐图之倒还有戏,可要是突然说起我在做共党,他怕是会吓坏。到时候别策反不成,反而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也是。我五个哥哥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大哥不还一样在新政府里做高官么。这年月,兄弟之间也没法贸然开这个口。”许鸥说道:
“这样说来,我也不好去直接找罗姐去问。”
“那咱们还是用笨办法吧。直接跟踪。”沈河说道:
“他们两个人,咱们也两个人,正好一盯一。”
“你进入组织的时间还短,还没来得及接受特务工作的培训。别说只你一个人,就算是个五人跟踪小组,都很可能把目标跟丢。”许鸥说道:
“而且你与沈海哥还是兄弟,他对你极为熟悉,你跟不出两条街便会被他察觉。”
“那我们要怎么办?”
许鸥想了想问道:“你能记得起两人都说了什么吗?”
“能。”沈河回答:
“第一句是哥哥说的,他说‘情报贩子我已经找到了,让他帮忙卖。’。嫂嫂接道‘这个情报贩子靠不靠得住呀,我这情报可是事关人命的呀。’。哥哥回答她‘放心,他是我们的老主顾,靠得住,人面广,嘴也紧。’然后孩子就哭了。”
“如此看来,这个情报贩子,就是我们最有希望的突破口。”
“可我们要去哪儿找人呢?”沈河问:“上海滩的情报贩子如过江之鲫,数不过来。”
“沈海哥说,那个情报贩子是76号的老主顾。就说明这个情报贩子经常从76号手里买东西。76号都卖什么?”
“毒品、军火、违禁品,能挣钱的都卖。”
“但沈海哥能卖的东西就只有一些零配件。”许鸥说道:“枪的?车的?”
“车的多一些吧。我看哥哥在家里修过一些车子的配件。”沈河问:“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一个情报贩子,买车的配件干嘛?不还是要卖出去么!”
“你是说,我们假装买家,把这个情报贩子钓出来?可上海的车行也有不少,一家家找起时间来得及么?”沈河也觉得罗冬雪的情报交易时间就在这两天。
“亏得你还是本地人。这种见不得光的赃物,当然是要在黑市买卖。”许鸥说道。
“黑市……”
上海的黑市位于公共租界西藏路①附近的一座桥下,繁华与荒凉的交界处,催生了这么一个神鬼混杂的地方。
黑市全天都营业,但白天晚上却不是一套班子。白天卖一些紧俏商品和违禁品,晚上卖的就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了。
许鸥与沈河到黑市的时候,正值黄昏,白天的小贩正在陆陆续续的收摊,夜晚的小贩们正在打扫卫生,为晚市准备。
许鸥拉着沈河快步走到一个卖碳的摊子前,示意沈河不要出声后,用一口极为生硬的官话,对着正在收摊的小贩问:
“有汽油么?”
小贩抬起头来,脸上挂着笑,所答非所问道:
“小姐哪里人啊?”
“北边的。”许鸥一脸谨慎的回答道。
“小姐是外国人吧。”小贩用余光扫着许鸥的鞋子问道:“日本人?朝鲜人?”
“朝鲜人。”许鸥点了点头。
“有汽油。”小贩站直身子,看一眼许鸥身后的沈河后,小声问许鸥:
“小姐要多少?”
“汽油我要的不多,汽车部件要的多。”
“不巧,我这儿不买汽车零件。”小贩说道。
许鸥见小贩这么说,转头就要走。
小贩忙叫住她说:
“小姐,我倒是能给你介绍个买汽车零件的。”
许鸥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小贩。
“小姐请移步。”小贩手脚利落的把摊子收拾好,走到许鸥身前引路。
许鸥给沈河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的跟在小贩后面。
小贩领着二人左拐右拐的,竟然进到了跑马场边的小树林旁。这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树林中也黑绰绰的。沈河有点紧张的跟许鸥拉近了距离,许鸥虽也觉得周围环境有些不安全,但想着包里带着枪,还是壮着胆子跟着小贩往树林里钻。
没想到这树林中竟别有洞天。
一盏蒙着牛皮纸的马灯周围,摆着五六个摊子。
小贩把许鸥引到一个长着一张青蛙脸的汉子面前,对那汉子说:
“老孔,来生意了。”
老孔站起身来,打量着站在小贩身后的许鸥和沈河,待他看到许鸥手上的戒指时,一双眼睛竟又向外鼓出了两分。
老孔咧着嘴对许鸥说道:“小的叫孔立秋,不知小姐贵姓啊?”
“金秀彩。”许鸥低声说道。
“小姐是要买汽车配件?”
许鸥点了点头。
“我这儿货全,小姐具体要买什么?”
孔立秋这话还真问倒许鸥了,对于汽车,许鸥也只是认识个外壳,至于里面有什么,她全然不知。可她却毫不慌张的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要买什么?我不懂。哥哥懂。”
“这是贵兄?”孔立秋看着沈河问。
“他不是。”许鸥摇了摇头:“哥哥在家里,哥哥不会说汉语。”
小贩听许鸥这么说,立刻在旁边说道:
“知道小姐家里是朝鲜的,我特意给领到老孔这儿来。老孔会说朝鲜话。”
“是么?”许鸥看向孔立秋。
孔立秋立刻用朝鲜话说道:
“金小姐想要什么,我这儿都有,一时没有的,后续也能配上。”
“那我们换个地方说话。”说着许鸥从包里拿出一张钞票,递给了买汽油的小贩。小贩拿了钱,乐呵呵的走了。
这时许鸥才转过头,用前面那种生硬的官话对沈河说:
“前面带路,去找哥哥。”
其实她这句也应该用朝鲜话来说,但沈河不懂朝鲜语。无奈之下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已对孔立秋的判断没错。孔立秋不是个聪明的。
一个情报贩子,还是会说外语的情报贩子,竟然要沦落到在鬼市外摆摊买东西,想来是主业干的不太好。
果然,孔立秋丝毫没有怀疑的跟着许鸥走了。
其实许鸥也不知道要把孔立秋带去哪里好,她只有长平里一处房子能用。好在,沈河知道几个花雕的住所。
沈河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避着人流,带着许鸥和孔立秋往南走,进了法租界嵩山路上祥鑫煤栈旁的一间小屋子里②。
屋子是砖墙,小窗,还有窗帘。屋外的煤栈白天人来人往,夜里人迹罕至。这地方,甭管是杀人越货,还是刑讯逼供,都是上佳之选。
孔立秋进了门后就愣住了。着一眼望到底的小屋子,一看就长久没人住过。桌椅搬上尽是煤灰。他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正撞上了许鸥的枪口。
注:
①西藏路在1941年时叫虞洽卿路,是以宁波富商虞洽卿的名字命名的。虞洽卿路在初始就是叫西藏路,后来改名虞洽卿路,1943年又改回到西藏路。为了方便吧,文中就统一为西藏路了。
②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的交界,就在跑马场往南走一条街。两处离得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