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情蛊
宁月摸着胀痛的后颈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沈。
而她正躺在自己家中房里的寝榻上。
小小房间被许多东西占满了,放眼望去,喜服丶喜冠丶喜扇,一一摆开,没有摆开就剩下是放在她那小小妆奁旁,俩摞叠起来有半人高的螺钿漆木首饰盒。最上面一层倒是打开了,烛光落在上面,金灿灿的一套赤金东珠头面,晃人眼睛。
宁月先是一楞,随即扶额。
前世伯父伯母性子也直爽,但镖局远不如这般显赫,都是亲自带队走镖,常常费心费力,身子骨和行事作风不曾如此硬朗彪悍。
不过也说来好笑,前世她怕谢昀遇上麻烦才没能回来娶她,她就自己带着嫁妆去找他。那时家中困顿,所谓嫁妆也不值多少钱,都是她闺中无聊,一点点自己做的。有自己缝的嫁衣丶绣的喜扇丶打的银戒子……这些东西她一路带着,追着谢昀。
直到追到边关军中,为了支援将士,她不得不变卖了大半……
而如今摆在她房间里的这些,哪个都比她曾经耗时几年准备的贵重千倍。
可她却没有想成婚的念头。
“鸢歌?”
宁月挑着落脚的地方往外走,想找鸢歌一同离开。
可没想到,她的房间已经是最不拥挤的地方。出了房门,她的小小院子里全是红艳艳的礼箱,一路从院子摆到小回廊,再到父亲书房的院子前。
“小姐?我在这呢。”鸢歌的声音就是从父亲的书房里传来。
宁月绕进去一看,书房里倒没有那些箱子,只有之前见父亲和鸢歌翻出来过的他们家拢共一点家底。而鸢歌则看看那些家底,又看看从书桌一头拉到那一头,还落在地上好长一段的礼单,一脸烦恼的样子。
“小姐,这么多聘礼,咱家的嫁妆好像不太够看啊。”
“不够看什么呀。”宁月一把把礼单阖上,对鸢歌叹了口气。
“眼下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鸢歌懂宁月意思,但她摊了摊手,“小姐,家里外面围了十几个明远镖师,谢姨说是给小姐撑场面,就等着明日谢少爷来迎亲呢。”
明日?!
宁月没想到这事操办得这么雷厉风行,“……谢昀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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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城,谢府。
谢府本该一月前就该办了婚事。可无论是宁家还是谢家,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这该成婚的两个新人从外面回来。即使如此,两家父母还是早早准备好了东西,也不管城中碎话。
时隔一个月,谢府依旧张灯结彩。而在谢老爷谢夫人回来后,这府里更是热闹起来,一个月前遗憾遣散那些喜婆礼官等等相关诸事,又在人来人往中开始张罗了起来。
谢昀确认宁月被安然送回宁家才回来,一眼差点没被这喜庆颜色淹没。
他眉心一抽,擡步就要去寻父母。
“少爷!”谢昀陪宁月出门后,就跟着老夫人身边的长福远远迎上来,拉住谢昀。“您总算回来了,这几个月老爷夫人给您送了多少信,您怎么一封也不回呢?”
谢昀知道爹娘是替他和宁月着急,在他们看来,宁月身上的寒症还关系在他的身上。时间越拖,越是对宁月的伤害,这才如此仓促也要为他们将婚礼促成。
但婚嫁一事,如今远不是时候。
幸而南孟一事结束,寒蝉蛊之事不必再有所隐瞒。把宁月的寒症真正缘由告知,以父母的通达,必能谅解。
只是长福在他面前,把话翻来覆去地说,像是在拖延着什么。
谢昀察觉到一丝猫腻的气息,身法略施,便将长福丢在身后。
留着长福在原地,长叹一口气。
“少爷,我们也是为了你好……”
谢昀提步就去了书房。
却刚推开门,迎面一道机关,铺天盖地的迷药从门扉之上天女散花散了开来。不过这点伎俩,倒也难不住谢昀,他屏住鼻息,向左侧移步,翩然躲过。
但左侧第三块地砖被人精准地涂上了蜡油,滑得站不住脚,谢昀游刃有馀的步伐一顿,露出了半点破绽。是时,一处罩头而来的飞矢直逼谢昀眼前。
箭镞圆钝,并不伤人。
谢昀稳住身形,接住飞矢,刚有些莫名,就见箭镞炸开一团细丝,将他双手连带腰身一块紧紧缠住。细丝看着脆弱,实则柔韧,越用内力,缠得越紧。
“我就说,臭小子再怎么厉害也是我生的,跟你娘玩还嫩了点。”谢母收起弩机,从暗处现身,得意道。
谢父在旁点头,深以为然。
谢昀:……到底谁回家还要机关算尽的。
“爹娘……”谢昀刚开口,就被谢母打断。
“好了,知道你有主意,但这一次你先听我们说。”
“其他七八岁的小孩还在斗蛐蛐的年纪,你就知道家里镖局的镖线该如何开辟,换得新财路。明远一点点做大,你又带着一身不知哪里学得功夫,在江湖上有了自己的势力。”
“昀儿,爹娘从来不多过问,是信你心地正直,但有时,娘会觉得你有些陌生。你好像一直在追赶着什么,不让自己停下来。只有在月儿身边,我才能看到你平静下来的模样。”
“你和月儿的婚事,我和你爹先前担心过,若只是报恩之情,怕会亏待了月儿。但好在你不是,这些年月儿对你的心意娘也看在眼里。她性子软,可以放任你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儿,但爹娘不行。”
“眼下不管你们要寻什么奇药,还是闹什么别扭,这婚明日必须得成。昌城大小人家都知道谢宁两家婚事,你这样拖下去,害得只有月儿的清名。”
说到这里谢母眉眼只剩下严肃。
“你懂了吗?”她走到谢昀面前,搭着肩膀郑重地问。
一切变化都对应着不同的代价。
若谢家平凡,那婚约自是慢慢商议,三年五年也无人施压,但同时,谢家也就不能成为抵挡磨难的助力。
谢昀看着母亲的眼睛,点点头。
“娘的意思,我——”
说时迟那时快,谢昀不过张个嘴的功夫,刚刚还一本正经的谢母擡手就往谢昀嘴里弹了个东西,套路一环接一环,谢昀没反应过来药就被母亲强行顺了下去。
谢昀略一运功,经脉彻底不听使唤。
“软骨散?”
谢母边让谢父扶着儿子去偏榻躺着,边纠正,“是特级软骨散,软骨不伤身,作用六个时辰。我知道你本事答应了也未必乖乖待着,晓之以情不如动之以药。这婚事爹娘会帮你操办的漂漂亮亮的,虽然急,但绝不会怠慢月儿。”
“该有的十里红妆,八擡大轿都会有。你呢就等一等,待明天婚礼一过,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爹娘绝不阻拦!”
说着谢父谢母也觉得这事干得亏心了点,边说边退,没给谢昀多说两句的时间,这书房门一开一阖,屋里就只剩下谢昀一人,而外面则围上了几名镖局的心腹。
谢昀:……
“看戏看够了就给我滚进来。”
受制于药,谢昀的声音不响,但多了几分暴躁。
默默在屋檐之上的天枢抿住忍笑的嘴角,翻开屋瓦,从顶而入。然后摸了摸捆住谢昀的软丝,满眼赞叹。“是东瀛的天蛛丝,遇强则强,内力不崩,刀砍不断……老夫人真是下了血本……”
谢昀幽黑的眼睛盯着天枢,天枢轻咳一声,拿出火烛将丝线燎断。
“不过特级软筋散,我们的常备解药怕是不管用……”
“……去找阿月。”谢昀微叹,这下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了。
“那婚礼的事儿……?”
就在天枢说话间,窗外响起细微声响,门外几个大汉闷哼一声,竟是纷纷倒下。谢昀皱了皱眉,天枢没再出声,而是翻身到房梁之上。
下一瞬。
一双纤纤玉手推开房门,一个火红身影将带着斜阳的馀温入了内。
“怎么是你?”谢昀没什么力气,勉强撑在软榻之上看着阿什娜。
本该被无妄楼接手的阿什娜在书房里走走停停,像是游园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看摸摸,最后晃荡到谢昀面前,“你父母怕我耽误你成婚吧,给了银钱想把我偷偷从无妄楼遣走,真当我是个无知小丫头呢。”
说到这里阿什娜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
谢昀知道阿什娜会武功,甚至内力不浅,只是她向来示敌以弱,喜欢一身功夫总是藏到最后,来个出其不意。
最初的最初,他们两人便是这样,不打不相识。
阿什娜没在谢昀脸上找到一点惊讶的神情,觉得无趣。
“你真是我遇见的最奇怪的人。明明心上只有那位宁姑娘,和她成婚,却要被五花大绑着去。对我没有半分情意,却又处处手下留情,你到底所图为何呢?”
阿什娜越说挨得越近,吐气如兰之下,她嫣红的指甲似有似无地在谢昀眉眼上勾画,好像试图从这皮相之下窥探他真正的内心。
谢昀不答,只闭眼一个劲地后仰,看都不愿多看。
这让刚刚还嬉笑的阿什娜,失去了最后一点伪装的好脸色。
“谢昀,我可真好奇你这样的人意乱情迷是什么样子。”
寻常阿什娜说这话,谢昀只当她是肆无忌惮惯了,可今日,阿什娜的语气里没有一点不甘,全是笃定。
笃定什么呢?
耳边传来衣服悉悉索索的动静。
谢昀睁眼,正看到阿什娜拿出一个瓷瓶放出一只飞虫。飞虫很快就找到了它的目标,谢昀躲闪不得,只能切声喊道。
“天枢!”
天枢闻声而动,可为时已晚。
飞虫钻进谢昀耳道太快了,谢昀只感觉嗡地一下,脑部涨晕,比起软骨散更让人难以忍受。
见状,天枢拔出双刀,瞬时贴上阿什娜的喉咙。
“解药!”
“情蛊没有解药,除非你杀了母蛊。”阿什娜见谢昀脸上浮现痛苦之色,主动权掌控握在自己手中的感觉着实甜美,她笑得再明媚不过。
“可我死了,那两味奇药,帝流浆和返生香,你就再也找不到了。”
“阿什娜我知道你想要什么,霍桑……我可以帮你对付他,不用情蛊,他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情蛊将谢昀的脑子搅得一团乱。不过须臾,他咬字就困难了许多,正是极力维持自身理智的迹象。
“是吗?”阿什娜尾音略微上勾。
“可我不信你。就算你选择帮我,可我在你心中永远都要比宁月矮上一头,不会是第一顺位。”
“而这点,情蛊完全可以做到。”
“情蛊入脑,就算是三分的爱意也会暴涨成十分。你将无法违抗你的本能,那些属于宁月的都会属于我,这样的束缚比起利益丶血缘丶原则都更行之有效——”
“这终究是偷来的,是假的。”谢昀冷声道。
阿什娜轻轻一笑。
“没关系,我又不爱你。”
这情蛊很不妙。
他正如阿什娜所说,渐渐看不清阿什娜的脸……
所有和宁月有关的记忆都在模糊,和一种虚无融杂在一起。
谢昀不敢赌,他当即运转功力,先将软骨散的药力强行逼出体外,但这也导致了他经脉逆转,一口鲜血没有预兆地喷在地砖之上。
“少主!”天枢见状,只把刀刃更往前贴了一分。
“你找死——”
“别管她,去找阿月。”谢昀及时封住自己的穴,对天枢下了最后一道命令,便陷入了昏迷。
始作俑者阿什娜并不阻拦,她在房中八仙桌上怡然坐下,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
“去找宁月吧,她是会蛊术,可她的蛊术可比不上那个人。”
“你知道南孟最后一个巫医吗?”
“若不想伤透了宁月那颗脆弱的心,我劝你们还是早点回来。”
“明日,可是我和谢昀的大婚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