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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掌:逼宫

寝殿之中,毋需贵族设法调令,根本没有侍女精心照料。

至高之所的寝殿,只有风雪欲来的寂静和寒峭。

满室找不到一个火盆,浓重的药味飘散在空中。

宁月和鸢歌走得慢了些,饶过重重厚重的丝绒帷幔,阿什娜已经站在寝殿内唯一的床前。

床上躺着一个男人,中年男人,有着和阿什娜相似的五官,却过度苍老。好像有人提前从他身上偷走了一些年岁似的,他的呼吸很重,听着频率,不似睡着更似昏迷。

阿什娜看着步入死亡之态的男人,缓声道。

“你是燕人,或许不知,就如同你们有神奇诡谲的蛊术,我西岚也有以烟而作的预言之术。”

“在我六岁那年,我的父皇收到了一则预言。”

“预言说,十年之后,他将死于他骨肉血亲之手。”

“从此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可毕竟也有六年的相处时光,父皇没有为了以绝后患对我痛下杀手,而是将我软禁在高塔,又去我的舅舅膝下抱来一个孩子认作了皇子,那就是霍桑。”

说到这里,阿什娜不由得从齿缝间拈出这段过去。

“霍桑太会装了,将父皇哄骗得极好,甚至为了彻底让我没有翻身之地,扶植起奎教后,迅速将我划为圣女,归他控管。我这公主又是圣女,看似光鲜亮丽,不过就是掌中玩物。若非这些年我假意示好,替他干了不少脏事,我都不可能有踏出西岚的这一天。”

宁月看着阿什娜,好似这才看清她像火一样鲜艳燃烧的底色中,处处都掺杂着鲜血。

都是相同的红色,所以很难有人能在炙烤下分清。

“你看,他快死了,被霍桑日覆一日地下毒在吃食之中。”

阿什娜的嗓音冰冷。

“预言没有应验,可结局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可悲。”

落定话茬,阿什娜以为她终于站在了虚伪的背后,可以肆意指责,可对着没有任何反应的男人,她提不起一丝罪有应得的快感。

“可允我看看?”宁月瞄着阿什娜颤动的指尖,突然道。

“看他干嘛?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阿什娜扭头,没给宁月细看她神态的时间,径直奔向寝殿内装饰用的星盘。上面繁星良多,都是由各类珍奇宝石构成,光是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阿什娜却大大咧咧,看着没什么规律地左右拨动那些宝石,只听噶哒一声的暗响。星盘翻开,露出背后约首饰箱大小的嵌入石壁中的凹槽。

阿什娜从中拿出一个木质小盒和一株在暗处时略微发光,拿到烛火之下,反而平淡无奇,像个杂草一般的植株。

“喏,返魂香和帝流浆。”阿什娜献宝一样拿来给宁月。

宁月却不知何时走到了老皇的床头,像无数次对待普通病人那般,拉出他的手腕探脉。

成年男子的手枯瘦无比,还没比宁月粗上多少,霍桑所下之毒没有一点留情之处,他的寿数已经所剩无几。

但也不是来不及。宁月面色认真专注,用随身携带的银针先后刺入男人皮肉十几处,看得阿什娜频频蹙眉,却又意外地没有多说什么。

终于,随着男人颤动了一下眼皮,干涩的嗓音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句话。

“阿什娜……”

男人看到了阿什娜的脸,和因为生她不幸难产而死的母亲十分相像。

他本来是把对于妻子的留恋,全然倾注到了这个小女儿的身上,但是预言打破了这一切。

预言,是天命。

虽然百年也不一定能得到一条,但是西岚皇室素来遵守,这帮他们规避了许多灭国的灾难。

所以当他看到那条预言的时候,他无可避免地害怕了。

近十年,他都不曾好好同自己女儿说过一句话。直到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他终于看清了那个几乎是贴合着他所有心意和爱好生长起来的完美继承者。

这天底下,哪有完美无缺的人,除非是由谎言构成。

他才知道自己错得无法挽回。

如果,这即将是他的遗言,那么他只想说。

“快逃,我的孩子,他马上就要替代我了……我的身体能为你撑下去的时间不多了……”

老皇喃喃的话,宁月听不懂。

可看阿什娜的样子,她好像也不懂。

那么多年的憎恶到底算什么呢?

“阿什娜,我亲爱的妹妹,你终于来了。”

几人怔楞之中,老皇的话成了真。

厚重的寝殿大门蓦地被人推开,北风呼啸着卷着雪进入屋内。

擡步走入的男人已经胆大妄为地穿上了只有继位的新皇才能穿上的最高规格朝服,戴上了几十颗宝石镶嵌的厚重王冠,那繁覆华丽的服饰层层叠叠,也不知道是何时开始丈量,又是何时开始缝制,套在男人身上宛若天成,没有一丝馀赘。

在他的身后是西岚的文武朝臣,神色乖巧得就像是男人的狗。

“这位就是宁姑娘吧。”霍桑视线扫过寝殿内,很快就把所有的人都认了出来。“咦,宁姑娘你忠诚的侍卫呢,我一直也很想和他见一面呢。”

“霍桑,你竟然直接逼宫!”

回过神的阿什娜扫视了一圈宫殿门外的重重人影,脸色冰冷地打断了霍桑闲庭散步一般的交谈。她绕到宁月身前,不动声色地把手上的东西从背后塞到了宁月手中,又害怕地拉着宁月和鸢歌,往后退了几步。

“哎,这怎么叫逼宫呢?老皇已死,我这新皇是合理继位。”胜券在握的霍桑笑了笑,不在意阿什娜那点小动作。

“好妹妹,别再装作父慈女孝的模样了。你心里不早就恨死这个男人了吗,你难道忘了吗,是他下令将你软禁在他,是他任由侍女侍卫合夥欺负你。甚至还为了两国交好,想要把你送出去和亲。”

“与其挟持这个女人,和谢昀斗智斗勇地来对付我,不若把一切都交给我。我可以不计前嫌,依旧可以给你这个帝国最尊荣的公主称号。只要你乖乖听话,你要的高塔和奎教之外的自由我也可以给你。而且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和我一起见证西岚的铁蹄踏遍这世间所有角落。”

霍桑的声音十分具有蛊惑力。

阿什娜擡眸,“代价呢?”

“很小,我亲爱的妹妹,这只是很小的一点代价。”

霍桑轻轻抚掌两声,一名侍从端来一杯金杯,杯子里盛满了葡萄紫般的酒液。

“只要你把这杯酒喂我们的父皇喝下,然后把你偷走的两味药和这位宁姑娘交给我就可以了。”

“你之前的所有过错,都可以一笔勾销,我发誓。”

酒液甚至泛着甜香,阿什娜接过金杯,久久注视着杯中倒映着的她的脸。

她易容过后的脸……

额后一阵刺痛,阿什娜几乎稳不住身形,晃了晃,须臾才恢覆如常,在霍桑期许的目光下,接过酒杯。

“这是毒酒。”

霍桑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不然呢,助眠药吗?”

阿什娜抿住唇角,走回了老皇的身边,并不太费力地扶起了那具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即将把酒液倾倒下去之前,她冷不丁道。

“这样,预言就成真了。”

这么多的人都是见证者。

霍桑,从来都为了他的利益精准筹算着。

阿什娜先是低低一笑,随后无法遏制地笑出了声。

“霍桑,我知道你为什么要留着我,因为只有我,只有西岚皇室才知道制作返魂香的秘法。就算你再怎么讨好老皇,他也不会告诉你这个外人。这才是我对你来说,最后的利用价值……”

“是又怎样,难道你会相信我是因为爱吗?”

霍桑皱眉,不由地开始提防彻底揭开底牌的阿什娜。

阿什娜却动也没动,只擡起明亮的眼,盯着霍桑道。

“你自诩聪明,但今天你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

没有任何征兆。

阿什娜手腕一转,那金杯中的酒液尽数被她咽进口中。她肆意将酒杯摔在地上,烛火映出的光,照亮了阿什娜的眼眸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一直与生俱来的火焰。

“天命在我。”

“预言真假,我说了算。”

霍桑面色一僵,动了动嘴唇,阿什娜又紧接着道。

“第二。”

“我没有挟持宁月。”

阿什娜说着借着提前预备好的姿势,拉起老皇身下床榻的一个隐秘拉环。一块在宁月身后的地砖缓缓挪开,出现了一个供一人下去的暗道。

“走!”

鸢歌被当即反应过来的宁月塞上两味奇药,先一步被拱进了地道。而宁月则回了头,扶起吐血不止的阿什娜,一手捂着她的嘴,试图带她一起进地道。

“想跑?做梦!”霍桑的脸色彻底寒了下来,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很是不爽。

眼见着霍桑身边的侍卫要一拥而上,阿什娜笑了一下,咽下一口血,用最后的力气推了宁月一把。

“宁月,你记住,这不是因为情蛊,这是我,为了我自己。”

宁月覆杂的神色消失在重新合起的地砖之下。

阿什娜像是彻底轻松,翻身仰躺在老皇的身边,任由血腥之气冲击着她的喉管。

看见霍桑那吃瘪的样子,她可太爽了。

“别找了,这是单向机关,刚刚我已经拉断了。除非你们连夜把这座宫殿挖塌,你休想找到她们。”

煮熟的鸭子竟然飞了,霍桑气得磨牙,他想把阿什娜千刀万剐,可她已经要死了,她喝下的是西岚最毒的毒药,肠穿肚烂,无药可医。

“阿什娜,你被那医女下什么蛊了,宁愿死也要帮大燕人?”

“蛊?是下了,可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醒。”阿什娜轻轻笑着,仰头看着寝殿画着数不尽星辰的天花板。

“霍桑,在你来之前。你知道父皇有多宠爱我吗?我喜欢星星,他就为我搜罗天下所有的宝石做成星辰的画,还在后面专门挖了空,让我把喜欢的宝石存在里面。你瞧,就连这天花板,也是他为了我找匠人画的。因为我小时候怕黑,不敢一个人睡,都是父皇在寝殿想方设法哄我睡着。”

“还有你压根不知道的秘密地道,这是西岚皇室在建造之初为了逃命用的。可父皇从前能把所有密道打开,就为了我在里面玩捉迷藏能够尽兴。”

“我是恨他,但是无爱怎生恨?这世间,人是多么覆杂,你怎敢妄断,甚至加以利用呢?”

“这张脸,他怎么可能认出我。”阿什娜侧头看向已经没有太多意识的老皇,鲜血倒涌到她的眼窝,她却久违地像个小姑娘一样咧开嘴笑着。

“但他让我逃呢。”

“霍桑,他会死,死在懦弱无能,死在偏听偏信,死在谎言之中。可唯独不会死在我的手中。”

“不过,也别说我不忠于西岚。我的死可是给你一个绝佳的出兵借口呢……”

说完这句,终是撑不住的阿什娜幽幽阖上了眼眸。

霍桑眯了眯眼,思考着阿什娜的话。

“传令下去,就说西岚公主阿什娜被燕人宁氏用巫蛊之术害死,其心可诛!西岚必要为公主致死,向大燕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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