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见面
从寝殿传来的最后一抹光,被弹回的石板隔绝。
石板厚重,一旦堵上,便一点声响都听不见了。
鸢歌取出随身的火折子,轻轻吹亮。脸庞上沾着阿什娜尚且温热的血的宁月从幽暗中显露,鸢歌尤被阿什娜的舍生之举冲击得无法相信。
“小姐,阿什娜……她真的死了?”
从皇宫密道逃跑本是在她们计划内的。
阿什娜既然把皇帝寝殿定义为最为安全之所,便是认定在这里,凭借她所知的无数条暗道,无人能困住她。
可她还是留在了上面。
不在他们计划之中。
“她没死。”宁月看着自己沾满血的手笑了笑。“她这人才没有什么牺牲自己的大义呢。”
“啊?她分明……”鸢歌可不相信霍桑给的酒毒性会不够。
“你忘了在离开昌城之前,我去见过谁吗?”
宁月的提醒让鸢歌恍然大悟。
那天实在混乱,夜里宁月赶制出了情蛊,想好了对付阿什娜的法子后,在全城迎亲的热闹中,她去了趟瑞君堂。
医馆之中,只有一对男女没去凑那热闹。
——正是等着宁月取来丹凤羽的任素素和严鼓。
宁月兑现了她的承诺,将任素素从长达二十年中的沈睡中彻底解救。同时,也取出了导致这沈睡的根源。
寒蝉蛊。
“小姐,你把寒蝉蛊给阿什娜了?”鸢歌没想到还有这招。
宁月颌首,“寒蝉能将她的毒素压制住,她晕死过去后,若非顶尖医师查不出寒蝉,应该能够骗过霍桑。”
“可阿什娜怎么知道小姐随身带了寒蝉蛊?”
“她不知道——”
宁月无奈地一笑。
“她问霍桑那杯是不是毒酒的时候,捏了我一下,待我回应了她,她才笃定去喝的。”
鸢歌这才回忆起阿什娜的那些小动作。
“这人真是胆子大,她也不怕霍桑真被她气着,死了再捅两刀。小姐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来了吧?”
宁月倒不担心这个,以阿什娜的个性肯定会想法自保自己的“尸体”,她只担心阿什娜用出什么离谱的借口,恐又是一个大麻烦……
鸢歌看着小姐一言难尽的表情,也想明白了只是又担心起别的来。
“但没了阿什娜,我们还能找到玉生烟吗?”
宁月敲了敲鸢歌的脑门。
“离开家门这么久,你还不知道险境之中最该依靠的人是谁吗?”
鸢歌摸着脑门,迟疑地答,“是小姐?”
宁月抿着唇盯着鸢歌,二话不说又敲了一下。
“是自己。”
“只依赖别人来救,才会常常不知所措。我先前让阿什娜给我画过西岚皇宫的地图和玉生烟被囚的位置。眼下这条逃命暗道,总归是通向安全的地方,先顺着走。到了地上,我应该就能认得路了。”
宁月下手不轻,鸢歌长了记性,拿着火折子走在前面。
“小姐,你说这西岚皇子已经逼宫了,谢昀和天枢那里会不会出事啊?”
“看霍桑的反应,还不知道情蛊的事儿。他对这蛊毒自信满满,反而能给谢昀他们可乘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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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和宁月分开,谢昀便像变了个人。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组建他们无妄楼时,那苦大仇深的模样。什么情蛊,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瞧这思路清晰,排兵布阵的。
“看什么?”谢昀注意到天枢的目光。
“没什么。”天枢才不会说实话,“只是觉得这次突袭只带这几个弟兄是不是少了点,毕竟是奎教的总舵呀。”
“霍桑手里的蛊毒不好对付,我不想无妄楼妄送性命。”谢昀眼也不擡,语气如常。“我说过,等我把该做的事做完,我会解散无妄楼,给所有人一笔足够下半辈子生活无忧的银钱。”
“前提是,你们都得活着。”
是了,对于江湖密事无不知晓的无妄楼而言。
最为神秘的就是他们的少主了。
无妄楼组建之初,天枢是第一个被纳入楼中的。说出来都没人相信,那时救他狗命于沙漠马匪刀下的,竟然是一个八九岁半大的少年。
那时他可没钱去神风山庄定制他的那把如晦,只凭一把随处可买的铁剑,将一夥马匪二十馀人,杀得人仰马翻。
在他之后,小小少年还毫无理由地,在大燕各地救了许多和他一样差点死去的人。他们的大多都是贱命一条,随随便便放任死去也无人会问及,但是少年却许诺他们,未来可期。
他们不知道少主有什么一定要做的事情。
但这些年,他们实际体会到的无妄楼,远不是江湖猜测那般死寂可怕。没有任务时,他们过得就是和平常百姓一样平淡的生活,简简单单,却也和曾经的苦难天差地别。
所以,无妄楼所有人都愿意提少主完成他不知是何的夙愿。
哪怕,是付出性命。
不过少主不太乐意,好像坚信着一定会有以后。
天枢撇了撇唇角,开始擦拭自己的弯刀。
他可不管那么多,他只知道他这条命都是少主的。
奎教总舵。
地下水牢。
“找到了!人在这!”
谢昀带人一路潜行,异常顺利。好像奎教之中的大部分的精锐力量都被调走。
这可不算什么好消息。
谢昀想到在皇宫的宁月,想要速战速决的心越发迫切。
水牢门前留了一队看守,饶是人少,打得也十分艰难。
要不是天枢尽数用了宁月给的蛊,或许真要在这里折上自己。这些奎教中人也不是武功有多强悍,他们更像是杀不死的蜚蠊。
卸掉了胳膊,还会用嘴撕咬。
打折了腿,就用手爬着过来。
全部都是无痛无觉,不死不休。
而他们又被宁月叮嘱过,对付这种蛊要小心见血,这更加束缚他们。废了好半天功夫,才把路清了出来。
困在水牢的女子气息微弱,只有两只手被锁链高高吊起,勉强让人不全部浸于水中,可因为昏迷,女子无力垂落的头,还是埋进了没过胸上的水面。
谢昀见状抽出如晦砍断锁链,将人从水中拉起。
“姚蓁?姚蓁?”
刚从冰冷刺骨的水中捞出来,姚蓁冻得发青的脸谈不上一点生气。
谢昀擡掌将自己内力传给姚蓁,试图重新让她的脉络重新运转,缓过一口气来。
这倒确实有用,只是女子的眼豁然睁开后,却一点也不认识谢昀,只扭头咬向正在给她输送内力的谢昀手背之上。
这一咬,是下了狠心。
谢昀闷哼一声,将姚蓁拍晕,收回手掌。
“少主,你没事吧?”天枢赶来,只看到谢昀手背上血肉翻起的齿痕。
“无碍,先将人救出去再说。”
谢昀将手收起,换了手拿如晦率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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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道狭长,又有无数分岔。
不过宁月走迷宫也很有些经验了,根据密道的气流,潮湿程度,还有从夹缝中生长出来的不起眼植株,宁月选择从一个偏僻院落的炉竈之中爬出来。
刚拍去身上的煤灰,整座西岚皇宫开始响起声声丧钟。
终究还是没能阻止霍桑掌权。
宁月垂眸,不再多想,观察了外面情况后,直奔阿什娜所说的关押玉生烟的秘密之地。
——那是在皇宫花园的湖底。
离宁月出来的院落并不远,宫中侍卫都在往城外搜索她。花园里反而寂静得很,只有幽幽的月光散落在湖面。
宁月根据阿什娜的说法,在蔷薇花丛最红的那朵花下找到一处暗门机关,她使劲一拉。
湖面竟然裂开一道口子,无数的水往下暗涌,一个通往湖底的台阶缓缓露了出来。
真是一个对南孟蛊师来说绝密的牢房。
完全能隔绝蛊师召集蛊虫。
深知牵引着她一路,带着无数答案的人就在这台阶之下,宁月深呼了一口气,拉着鸢歌走下了台阶。
台阶并不算多,宁月只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一扇铁铸牢门。
牢门毫无遮挡,在明亮的火烛下,一眼可以看到背后一片宽广的空间,不似一般牢房。要比起来,只比严鼓给任素素打造的那间差了点,但也足够像个小家了,毕竟谁住的牢房还铺设西岚精工的编织地毯。
不只是地毯,梳洗的妆奁,摆地乱七八糟的书案,连排的衣箱,还有一张该是从大燕买来的躺椅。
这里,比西岚皇帝的寝殿还多几分人气。
宁月眨了眨眼,莫名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但不等她记起,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了在书案前写字的女人。
她头罩黑纱,看不清脸,只停下笔莫名道。
“你们是谁?不是平常来送饭的侍女。”
总是见到人了,鸢歌比宁月还激动,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牢门前大声道。
“夫人,我们是来救你的,小姐一路都在寻你踪迹呢!现在好了,母女团圆!可喜可贺!”
“你是说……”女人犹疑地起身,疾步走到牢门下。“她是我的女儿?”
“如假包换!”
“我不信,又是霍桑的新花招吧,想骗我做更多毒蛊?除非你证明你的身份。”
宁月敛眸,“霍桑时常骗你?”
女人冷哼了一声,“是啊,因为我制蛊总是留了一手,他奈何不得我,便想各种花招想我死心塌地帮他制蛊。”
“你想我怎么证明?”
“你既然是我的女儿,自然能以血引蛊。霍桑看我十分严格,这是我好不容易藏起来的蛊虫。”
女人说着从身上拿出一个木盒,里面是一只沈睡的蛊虫。
宁月了然,随手取出一根针,就在要刺下去的时候。
宁月擡头,问了句。
“对了,怎么证明你就是玉生烟呢?”
黑纱女人掀开面纱,露出一张和宁月五分相像的脸。
“你证明过身份后,我也可以用同样之法证明。”
宁月把针隔着牢门递过去,温和笑道。
“不如母亲先来?”
女人抽了抽唇角接过针,但仍镇静。
“我看,是你心虚吧。”
针在指尖刺下,果然只是一滴也马上吸引了蛊虫,它在木盒子里动了动,似要清醒。
“怎么样?”女人得意地把针递了回来。
“不怎么样。”
宁月冷下脸,在接过针的瞬间,一只手一把拉过女人,另一只手反手持针刺入她身上的昏睡穴。
“你——”黑纱女人根本没能料到目标中的柔弱医女能暴起伤人,来不及悔恨就晕了过去。
鸢歌眨巴眨巴眼,相信小姐这么做肯定有她的道理。
“小姐怎么知道她是假扮的啊?”
“脾气丶面容她都可以模仿得很像,但她若是真正的玉生烟,就该知道,这里绝对不止有一只蛊。”
宁月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鸢歌想起,“是啊,小姐的寒蝉蛊是夫人亲自下的,怎么会对夫人的血没有反应呢。”
宁月点头,“恐怕她刚刚手里的那个蛊虫,正是霍桑研制出来的毒蛊子蛊,我若以血引之,转瞬会成了霍桑的傀儡。”
“霍桑可真会算计!那真正的夫人不在这儿吗?”
宁月打量着这片牢房,“这里确实是她住了十年的地方,霍桑这般自大,只会设局请君入瓮,不会害怕得将人转移。她应该还在这里。”
鸢歌懂了宁月的意思,她上前比划了下这铁牢门。直接放开力气,将两根临近的铁栏相外拉弯。
不多时,不用钥匙,这铁牢门也出现了足够人通过的洞口。
看得出霍桑临时把他的人塞过来,没怎么动过其他地方。这个牢房乱得井井有条,是宁月想象中的玉生烟的作风。
能藏人的地方实在不多,宁月打开第三个连排的衣箱后,对着里面被五花大绑,嘴里塞了布条,但仍不改一脸杀气的女人,先是一顿。
随后轻道。
“终于见面了。”
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