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母亲
宁月拿开玉生烟嘴里的布条听见的第一句话:
“你要是真认错,我就想着把你塞回我肚子回炉重造算了。”
明明是十多年来第一次相见,她们之间缺失了那么多的时间,可却奇异地在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像是从未分别。
鸢歌张了张嘴,对上真的夫人,反而不敢认是她家温柔良善的小姐的生母了。
宁月楞了一下,低头一笑。
终于,所有在脑中描绘过,却不真切的虚无都落到了实处。
女人解开了所有束缚,烛光将她的模样照得分毫毕现,再没有一点模糊的可能。同样的五官,长在刚刚霍桑手下脸上时,不过是蛮横无礼。
但在玉生烟身上时,只觉神采飞扬,她身上自有一股如风一样呼啸不羁的生机,那非是旁人一朝一夕能学来的气质。和独自抚育她而操心不已的父亲一比,玉生烟的岁月痕迹并未过重地体现在脸上。
她眉眼一挑,望过来时,仍然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冶艳,宁月似乎可以轻易想象到当年父亲在南疆初见她的惊鸿一瞥。
宁月有一肚子的话想问玉生烟,玉生烟却率先拉过她的手,咬破指尖,往宁月心口抹去。
玉生烟唤蛊之成熟,宁月登时便说不了话。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体内的寒蝉正在热烈回应这滴许久未闻的饲主之血。
“它清醒了不少,你这一路没少折腾吧,怕是要不了二十了。”
玉生烟说话说得轻巧,脸上的表情也无足轻重的样子。
要不是宁月对二十这个数敏感了些,一时不会想到玉生烟说的是她的寿数。
但西岚牢房断然不是叙旧的地方,宁月抿了抿唇,克制住自己的疑问。
“走吧,我们知道密道,直接通向西岚城外,霍桑的人暂时不会追过来。”
“走不了。”玉生烟能坐着便不站着,说话间往那张垫着貂绒的躺椅上逍遥一摊,顺手掀开了自己的衣袖。只见衣袖之下是一支紫黑的脉络异常凸显在女子肌肤之上。
“霍桑这些年给我下了毒,每月服一次解药才不会毒发。”
“我知道你想许多想问的,便都在这里问了吧。”
“万一我死了,你也能别留下什么遗憾。”
“……”
宁月抿唇,不信邪,当即跑去摸玉生烟的脉。
确实是中毒之象,还是西岚奇毒,要解并非易事。
“你这摸脉的严肃样子,真跟你爹如出一辙。”玉生烟还有心情调笑,“人人生来都是要死的,你爹别是真的把你教得那么无趣了吧?人生得意啊须尽欢。”
话是没错,可先死的为什么不能是作恶之人呢?
宁月垂眸收回手。
阿什娜有一句话,她深以为然。
——“天命在我”。
她已经不信命了。
宁月没再浪费时间,再擡眸,一双眼亮得惊人,灼灼日光也比不上她要与这命数抗争至死的信念更耀眼。
“你在留给我的手札上写了七味奇药却又撕掉,奇渊阁流出这七味药声称无病不能治,而霍桑也在找这些药,这七味药究竟是为何而集?”
玉生烟喜欢宁月眼里涌现出的对生的追逐,声音轻快道。
“既然撕掉,就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七味药确实可以解了你的寒症,但这并不意味着你能活下去。先前霍桑和我提过,你手上已经有了四味药,该是知道寒蝉蛊可不是我为了让你白白受苦而种下的。”
“是血脉之中的咒?……它不能解开吗?”
宁月反问。
玉生烟翘了翘唇角,忽而故作玄妙地说。
“能解,但,现在还不是你该知道的时候。”
要是前世,不该知道她也不会再去问了。
可现在,宁月学会了挂脸,对着玉生烟,虽没有说话,但用表情已经表达了她对‘性命攸关的节点你还隐瞒’的不满。
感受到女儿的怨念,玉生烟忍住笑意。
“真的是天机不可泄露,这个药方也是别人给我的,我答应过她,不能将此方来由和真正的用法告知任何人,尤其是你。说了,说不定我即刻就暴毙了。”
玉生烟真的对生死毫无禁忌。
但“她”……又是谁?
看着像是胡说八道,听着也像是神神叨叨,宁月却还是献出了她最后的信任。
宁月退而求其次。
“那霍桑为何要找药?”
“为了归一蛊的完美无缺。”
“归一蛊?”
“你该是见过了,霍桑这人的野心可不仅仅在于西岚的王位,他需要一支完全属于他的力量。我被迫研制出的归一蛊可以替人摒除七情六欲,记忆和五感,比起毒药控制丶傀儡术更能没有后患地,把一个人捧上至高之位。”
“但归一蛊还不是最完美的。它的母蛊仍受我的号令。于是为了遂了他以绝后患的心,我边说我要找的七味药是能让归一蛊成为只听他号令的蛊。”
说到这里玉生烟擡眼看了看鸢歌时刻不忘拿在手里的东西。
“看来你又拿到了两味,那就快了,只要等到最后一味药出现,一切就会结束了。”
“结束什么?”
“寒症丶血脉中的咒丶你一生之中糟心的一切。”
玉生烟眨了眨眼,明明是回答,却自有一股神棍的味道。
好像一切难事找齐七味药就能迎刃而解似的
这七味药再神奇,也不过是死物,它能解决什么?
宁月心底是不信的,但她仍问了下去。
“剩下的,只有雷冢玉。说实话,这味药我从未在任何医书药典中见过,就连江湖传闻都没有提及。这味药,我要去哪儿找?”
“这是最难找的一味药,你不能去找它,是它来找你。”
“我只能说你要耐心地等。”
“以及,做对一个选择。”
“找齐了然后呢?”宁月追问。
“自有人知道该怎么做。”
宁月敛眸,脑子里只有另一个像是受限于某种指令下的人。
“你是说,谢昀?”
“……”
宁月脑子转得太快。
玉生烟好像骤然不太舒服,大声干咳几下,接过话题。
“哎呀,不能再耽误了,霍桑这厮敏锐得很,你们得快点出去了!还得给我空出点时间给你们擦屁股呢!”
虽然不是回答,但也告诉了宁月什么。知道再纠缠也问不出什么,宁月顺着玉生烟眼色,瞥了眼到在门口脖子上还插着她银针的女人,确实没多少时间了。
“最后一个问题,你制的情蛊和归一蛊的真正解法呢?”
“噢,你是说我给阿什娜的那两份情蛊吧?那个我随手做的,蛊性不强,遇上心性坚韧的,自己就能解了。或者我给你一滴我的血也成。”
“但归一蛊……”玉生烟脸色难得染上几分晦暗。“霍桑他不知听了谁的主意,拿去给南孟试验,再饲养出来的蛊虫更为古怪,解蛊之法非是短短时间能想出来的。”
玉生烟竟都对归一蛊为难。
难道真的要靠集齐七味药,等着奇迹发生来解决这些烂糟事?
怎么听都不靠谱。
可玉生烟又催他们离开。
宁月想了想,把自己身上阿婆赠她的蛊虫都给玉生烟留下了。
蛊虫,就是蛊师最好的利器。
“藏好,别被发现了。”
玉生烟也不推拒,“那你呢?”
宁月笑了笑,从怀里拿出骨笛。
玉生烟见到眼睛立马直了。
“你阿婆竟舍得把这供起来的老东西拿给你玩儿??我小时候偷去祠堂,不过就是偷偷摸了一下,就被她抽了一晚上。”
宁月很难界定玉生烟口中“摸了一下”是多轻微。
“好了收起来,我见不得她宠人。”玉生烟哼了一声。
宁月带着鸢歌把囚室恢覆成他们来之前的样子,掰弯的铁栏杆鸢歌也努力给掰回去了。
相见的时间好像一下从指缝中溜走。
转瞬玉生烟在铁牢门这头望着那头准备要走的宁月。
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忽然不清不楚地轻声骂了句。
“死丫头,难得见了面,也不知道喊声娘。”
这大概是玉生烟有生以来第一次憋着自己,小声嘀咕。
这里面的底气不足源于什么呢?
是那个她狠心撇下把不足月的女儿的夜晚,又或是在此之后,她从梦中惊醒,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那一晚之前,她想要反悔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的无数个夜晚。
宁月不认她,也实属正常。
可地牢这么静,听的人有心,怎么会听不见。
但宁月没有回头。
她只是轻轻道。
“下次见面会喊的。”
玉生烟一楞,随即大大地咧开嘴角。
-
宁月和鸢歌一路顺着密道逃到了西岚皇宫外。
外面果然人心浮动,丧钟这才响起不久,西岚王都内的大街小巷便迎来了搜索的卫兵。
凡有支吾丶逃避丶不予查验者,杀。
所有的卫兵冠冕堂皇的解释:一切都是为了含冤而死的阿什娜公主殿下。
可恶的燕人。
这事情发生的突然,只听了官方一面之词的百姓们不禁边骂,边配合着这些好像随时都会暴起的冷面卫兵。
偶然听到了这动静的起因,宁月和鸢歌一边逃一边只能感叹阿什娜“死了”惹麻烦的劲头也依旧不减。
生生把她弄成全国通缉的罪人了。
她们二人眼下虽然逃了出来,但危机并未解除。无论是身上的血迹,还是并未能通晓的西岚语,都会把她们身上浮于表面的易容伪装在遇见卫兵的第一个照面后,土崩瓦解。
鸢歌已然把袖中藏着的,天枢送她玩的两把短匕紧紧握在掌心。
她眼睛时刻紧盯着可能会出现的西岚卫兵,心里亦做好了准备,就算拼上她这条性命也要带着小姐杀出重围。
只是天不遂人愿。
霍桑下令的严密搜查,不会轻易遗漏一个角落。
只听那卫兵厚重的甲胄声从下一个转角传来。
鸢歌咽下一口口水,把宁月更往自己身后带了带。
“谁?!”卫兵队长显然也听到了微弱的脚步声,他忙带人往转角冲去。
只是映入眼帘的,却是空无一人的寂静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