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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化蝶(终)

贺岁的烟火还在继续,一切发生得猝不及然。

当水云间终于被波及时,还是又诸多侠士想拿起自己手中的刀剑,可临了,他们却连指尖都擡不动。

深谙江湖险恶的,很快就察觉出了原因。

“我们是中了软筋散,年宴……所有人……都吃过的……”

“是……七宝粥。”

奈何,毒蛊的蔓延之速何其迅猛。

就算明白了,也不过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毒蛊所染。

不过须臾,最后阳城内唯一不归沈霄统领的战力尽数消弭。

宁月俯首望去,满目疮痍。

众生挣扎折磨映在她如镜般的眼底。

“我以为殿下,至少会放过镇北军的老将……他们一生为保家护国,征战沙场,各有各的英勇之处,如今你却要把他们变成毫无区别,没有情感的屠戮凶手。”

“殿下可问过他们愿意与否?”

沈霄冷笑,形若阴暗中潜伏的巨蟒,冷不丁出手缠紧宁月纤细的脖颈。

“你为何不问问当年我爹的死是否愿意!再问问那三万镇北军死得是否愿意!他们现下经历短暂的盛世来临前的苦难,真正的太平盛世将自阳城始,无论大燕,还是西岚,都一样,谁都不会落下。”

“不会再有怎么都斗不过的至高皇权,也不会有为了一己私利而置无辜者于死地的罪孽。”

“这样的世间难道不好吗?你不也憎恨那些仗势欺人之人,那些泯灭人性之恶,来吧,祝我最后一臂之力吧。”

沈霄越说,越为他成功在望的理想中的世间而不可遏制地感到战栗。他看着宁月瘪红到极致的脸,在最后一刻翩然松开,睨视她,随她无用的慈悲重重栽进尘埃之中。

早早藏于暗中的侍卫遵令出现,一掌将人彻底劈晕了过去。

-

宁月再度醒来时,她睁眼便是飘着雪的阴沈天空。

背靠着冰冷的石盘,身体是似曾相识的软弱无力。

“醒了?是再找谁能来救你吗?”

霍桑率先看到了宁月试图打量四周的警戒模样,可她只是困兽一只,一切的抗争徒劳得让人怜惜。

他踱步到宁月身边,唇角噙着戏谑的笑。

“莫不是你那位不离不弃的情人?”

宁月柳眉微蹙。

“你对他做了什么?”

霍桑轻笑,一声响指,他身后的西岚大军中,一个身着西岚戎装的少年挎刀而出,唯一剩下的属于他的秾紫发带在北风中飘动。他一脸冷漠,只对霍桑行了礼,对地上躺着的宁月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为你引荐此次破阳城的西岚功臣,谢昀。”

能让一生宿敌伏倒在自己脚下,为自己做事。

霍桑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得意。

“哎,要说你也是,既然知道归一蛊的厉害,怎么还会放任中蛊之人随意行动呢?果然还是女子,真会相信情比金坚,敌万难呢。”

“自他中蛊的那一日,我便让他一直假装没有被归一蛊影响,直到完成我给他的任务——”

说着,霍桑略一偏头,五个西岚将士立刻拿着明月露丶摩诃花丶仙灵草丶丹凤羽丶帝流浆走到石盘旁来。

“你瞅瞅再拼命有什么用,还不是为他人做嫁衣。是我,这些东西可不放心交给外人保管。”

宁月默默阖眸,像是不愿多看。

“也别太伤心了,听说今日还是你们大燕的团圆夜,便让你的亲娘送你最后一程吧?”

头戴黑纱的女子被人带上,她脖颈上套起一种内含尖刺的圆形项铐,被西岚人扯着,走得小心翼翼,好不容易到了宁月的面前。

“我的巫医大人,开始吧。”

黑纱女子顿了顿,跪坐到宁月身边,霍桑从怀中拿出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塞到了女子手上。刃从鞘出,微微嗡鸣之下,女子缓缓将冰冷的刀锋贴上了宁月的手腕。

宁月微微瑟缩了一下,黑纱微微一颤扫过宁月的眼睫。

那刹那,似是漫长,又似眨眼。

下一刻,石盘的阴刻纹路上还是见了红。

一切都在霍桑的眼皮底子下顺利进行着,血色随着一道道伤口的增加,宁月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透明。

“好了,化药吧。”玉生烟站起,语气冰冷生硬。

霍桑满意地哼了一声,转头对着一个方向喊道。

“你那宝贝雷冢玉,这回总能让我看看了吧。”

气血虚弱的宁月转了转眼珠,果不其然在馀光里看到身着矜贵公服的沈霄一手拿着一块蜜黄晶莹的石头,一手拿着两柱细香,走到石盘旁。

“哟,这次倒是一点都不遮遮掩掩了。不过谁又能想到,助我西岚颠覆大燕的竟是昔日晋王之子。”

“你放心吧,仪式成功了,以阳城这四通八达的险要,加之这十万燕军,将归一蛊传至整个大燕,不过几日的事。你那看不顺眼的大燕天子,我保证留给你,随意折磨。”

霍桑信誓旦旦地说着话走到沈霄身边,状若好友一般勾肩搭背,两旁西岚将士接过沈霄手中的最后两味奇药,分别走到石盘空出的最后两个方位上。

沈霄神色晦暗,对于霍桑的承诺并没有多少回应。

而脸上还笑着的霍桑眸色一冷,手于身后比了个手势。

唯命是从的谢昀当即拔出随身墨剑,一剑刺来。

“可惜,我不会允许还有第二个人知道归一蛊的秘密。”

霍桑充满杀意之语却像是逗笑了沈霄。

他的笑声低低的,自胸腔而出,似是憋不住一点。

霍桑还未搞懂沈霄有何可笑,却感到心口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竟是一把墨剑通体穿过了他。没容他多说一句,剑身又倏然抽离,汩汩鲜血从贯穿的伤口流出,顷刻了结了一国之君的性命。

而其在这石盘周围的数千西岚将士,完全无动于衷。

“且忘了,是谁让你找的玉生烟制的归一蛊吗?”

“不就捕了个蝉,越发狂妄了。说好让你的人在阳城外等,偷偷攻城这笔血账,总是要算的。”

沈霄翻出软帕,慢条斯理地擦去溅在如玉面庞的血。黑色的皂靴踏过霍桑的尸首,缓步来到宁月身边。

除了跳梁小丑后,沈霄似有所感,长叹一声。

“终于又到了这个时刻。”

“我仔细想过,上一次我只押了一个谢昀,却还是到了这世。想来对你,一个谢昀可能尚不足够。”

“所以,这一次,我再押大一点。”

宁月模糊的视线里,石盘之上,一个一个熟悉的面孔被西岚人牵了出来,眼中无一不是泛着血红,全无清醒神智,若不是每个人用粗链缚住,似就要往这台上的宁月扑去。

鸢歌丶父亲丶阿婆丶怀音丶苏井丶孟芮……

宁月无力的指尖往他们方向抽了抽。

沈霄俯身如邪魅低语,在她耳边。

“你瞧,他们身上的归一蛊还没真正成型,霍桑做的不过是些引子,你才是炸开万物混沌的火药。只要你愿意化蛊,归一蛊由你这至高蛊母传至天下,会使得所有人心智归一。太平盛世之下,他们都会没有痛苦地活着。”

“如若不然——”

刚刚还循循善诱的嗓音,骤然如淬寒霜。

“那他们只能一个一个死在你眼前。”

“且不只是这一世,而是以后的每一世。”

“我会把他们一个一个找出来,诛杀在你眼前。”

地狱恶鬼在世,大抵也就是化成沈霄这般模样。

宁月蹙眉,“我根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生生世世,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沈霄却只是意味深长道。

“你不该懂,也不用懂。这等到你的化蛊的那一刻,那才是最后的变数,这么多世,我知道那一刻,会有一个人来救你,告诉你选什么。你只管把我的话告诉她。”

“我已分明在雷冢玉看过那个太平盛世的虚影,这就代表,这么多次轮回,总有一世我会赢的。”

不待宁月问,玉生烟在西岚人拉近的镣铐下,吹响起了笛音,七味奇药被人以不同方式融进石盘血槽之中。

一股由内而外撕裂的痛楚迫使宁月面容不由地狰狞起来。

她不甘地问道。

“雷冢玉……究竟是何物?一个虚影……竟让你疯到这个地步?”

沈霄不屑一笑,望着四下全然受制于归一蛊的人间。

像是为了弥补宁月死前的遗憾,他宽宥地答。

“雷冢玉,便是万人冢中,万千冤魂的皑皑累骨于天雷之下诞生的。”

“我本该死在那处,可是这雷不仅没有劈了我,反而生了这块玉。每一道天雷降下之时,雷冢玉都会我指明万千轮回中的因果。”

“我看见无数次的我死在沙场,又看见无数次的我勉强从沙场爬回去,却被天子鄙夷,丢了兵权,浑浑噩噩一生,最终为莫须有的谋逆罪丢了性命。”

“我看见我无数次为了我的命挣扎苟且,但都不能活。”

“为什么?不是我有错,是这世道有错。是它不够好,是它让人的命数再怎么努力都改换不了!所以,我要改这世道!”

“你知道当我有了这个想法的那一个轮回,我用雷冢玉看见了什么吗?我看见了一个全新的太平盛世,所有人都同心同德,再没有利益纷争!可惜那虚影在万千世中太短暂了,我只看清了和这虚影唯一关联的人。”

“是我……”宁月恍然。

“是你。模糊的你,我不得不一点点摸索着这盛世的前行之路,好在因雷冢玉,我拥有不尽的轮回可以尝试。”

“原来如此。”

沈霄从他的回忆里抽身,却不知笛声何时停了。

他回身看去,宁月的脸上再没有丝毫因疼痛的扭曲,甚至还留了一点力气从石盘上坐了起来,除了失血的苍白,神色宁静地好像刚刚只是睡了一场大觉。

“你为何没化蛊?这一世你竟与玉生烟相认了?”沈霄盯着黑纱女人,神色难看了起来。

他不由地催动牵制玉生烟的人身上的归一蛊。

可未待玉生烟被如何,控制玉生烟的人先被一柄墨剑穿了胸,随后那铁链一挑,玉生烟彻底从桎梏中逃出,扶起宁月忙不叠拿出自己偷摸养的蛊去给流血不止的伤口止血。

“谢昀?你不是中了归一蛊!——”

谢昀才懒得理沈霄的问话,神色清明的眼只一眨不眨地望向宁月。

“阿月,你又多了好多伤。”

“无碍的。”宁月回头看了眼抱住自己的玉生烟,笑了笑,“阿娘动手有轻重,刀口只是看着吓人。”

“你们——!你们以为就凭你们三个能改变什么?!”

沈霄冷哼,转眼就要呼唤众多蛊人。

可宁月的声音适时响起。

“既然你都看见谢昀不受归一蛊控制,便不会多想,由他上缴给你们的五味奇药真假吗?”

沈霄目光下移到石盘之上半化的药,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将计就计?你竟提前知道蛊阵?”

“也不算多提前吧。这事儿该何从说起呢?”

宁月拄着下巴回想起来。

-

和谈当日。

“阿月,归一蛊召我回西岚,带着五味奇药。”

从和谈驿站才回来的宁月神色十分倦怠,谢昀本不欲此时去扰她,可实在是霍桑给他种下的归一蛊反覆躁动。恐怕已经不是他能强行压住的了。

阿月自知他被阿蓁咬伤后,对他下了死令。

——归一蛊任何有异,不许瞒她。

“留下一味返魂香的材料,看来是要等着阿什娜在我这里制好香了。”

西岚终究是要忍不住了。

她看着请辞的谢昀。

五味药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自从南疆事后,霍桑提出要用药换人,宁月就绸缪了以假乱真的奇药赝品。不是深谙医术,用来救人之途,瞧不出破绽。

可谢昀要怎么办?

归一蛊无解,若不去,他虽能强行压着,可定日渐损伤。

可去了……孤身一人,没有援军。

宁月以为她的脑中该是和平常一般,去想无数对策,去想破局之法。

可她张了嘴,最后只是无力地攀住他的衣角。

“我做不到……若你去了西岚,若你回不来……我做不到对你刀剑相向。”

谢昀似察觉什么。

他单膝曲下,矮过身子,擡手去接宁月为他而流的泪。

“为何要断定我会忘了你,断定我会因归一蛊对你动剑。”

“我说过的,阿月所指,才是我剑之所指。”

“绝对不会有任何例外,相信我。”

谢昀说他能找到压制归一蛊的法子,不说为什么,却让宁月信他。

宁月选择信了。

甚至为谢昀找好了说辞,说他是为了救玉生烟而去的。

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宁月将剩下的注意力放在了阿什娜的身上。

她在等制香完成的那一刻。

若确如阿什娜所说,真的有潜伏在大燕暗中的合谋人。

那么当她把香制好送来的那一刻,浮现于水面的人便逃不了嫌疑。

可她也不想看到。

那天敲开她门的人,是沈霄。

温馨的年宴之名,在阿什娜给与返魂香之后,便像个催命符。

可木已成舟,宁月没对沈霄说谎。

当她彻底发现这一切阴谋时,为时已晚。

可她不愿就此认命。

阿婆被调来,表面上是为了归一蛊的解蛊。

可事实上,阿婆根本没有真正有去琢磨归一蛊的机会,只是困在宅院,随便看看蛊人,做做样子。

宁月想抓住了她唯一的先机。

那个被返魂香催发的梦一般的前世。

“阿婆,可认得出这是什么?”

那个噩梦最后,宁月的神魂升起,虽没看清结局,但她以局外人的视角,将石盘纹路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蛊阵……你怎么会知道这个?这是我们一族的禁忌,早已灭迹多年了。】

阿婆果然知晓,神色如临大敌。

“什么是蛊阵?”

见宁月最终还是要知晓,阿婆长叹一口气。

【蛊阵是一种邪术。】

【我们玉氏一族虽有号令万蛊的能力,能与之相伴的,生来便带一种咒。明面上是幼时不能离开南孟,否则会夭亡。实则是我们族人在幼年时,本身是一类极不稳定的蛊。】

【本来依靠丹凤羽,便可稳定这种“咒”。但总有些人妒恨我们的力量,他们研究出一种蛊阵,可将玉氏族人强行化蛊。】

【而由玉氏族人一旦被化蛊,便不再受控,成为蛊母,无论什么蛊,蛊母都能孵化为最上等的蛊,而且蛊母能无穷无尽的制蛊,直到她寿数雕零。】

【不过我们族就算算上你,也没有幼年的孩子了……】

宁月凝望着自己苍白冰冷的手。

“不……有的,阿婆。”

“母亲的寒蝉把我的咒定在我幼时出生之刻不是吗?”

阿婆神色猛然震动,她攥紧宁月的手。

【孩子,是谁要对你用蛊阵!】

宁月反手轻轻握住阿婆,面对她真正的命数所在,她显得格外平静。“阿婆,这蛊阵可有解法?”

【没有……只要开了蛊阵,阵法就终止不了……最多是改阵……】

“怎么改?”

【这我知道的不多,只听说蛊阵开启很苛刻,光是药引便不易筹集。又得以药引的来历星象为据,放在阵中的不同方位……】

-

“大概就是这样,你用雷冢玉舞弊,我也可以。”

宁月的目光收回在沈霄的身上。

沈霄听完先是笑了一下。

“就算你有前世记忆,就算你换了药,可你看看周围,除了你们三个,谁还能帮你们?”

“你没有选择,要么你大义凛然地自我了断在这里,留着这些人已经染蛊的人在这世上受苦,要么你就把真的药交出来,我给你的家人朋友最后一次活的机会。”

宁月靠着玉生烟,目光澄澈。

“我从前有一世死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没得选。总是两难,总是万般不得已,总是想,我的命比起来没那么重要。”

“可后来我发觉,选项是自己给自己的。”

“殿下,你可知世间生灵,何止于人呐?”

“阿福。”

一只黑猫叼着一个布带傲然从西岚大军之中穿行而来,而西岚军中的归一蛊却没有因为一只猫而躁动。

黑猫顺利地踱步到宁月身边,把布带放下后,疼惜地舔了舔宁月手脚上未干的血迹。

“猫?——”沈霄刚一出声,本守在宁月身边的谢昀就将剑放在他的喉间。他默了默,笑了。

“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归一蛊不归我号令依旧会传染,只不过是个更为低劣的,和盛世无关的人间炼狱罢了。”

“我知道。”宁月低头拆开布包,一边把东西取出和玉生烟嘱咐,一边回沈霄。

“我只是不想让你妨碍我,若殿下气不过,也可以撞剑轻生,大不了下一世一切重来嘛。”

“你别忘了,若下一世,我绝不会放你和你的家人!你不过一介医女,而我则是晋王,我无牵无挂,你全是软肋,你真以为下一世你还能讨巧赢了?”

宁月放下手中物,一双眼擡起来,若明镜一般映着沈霄的影子。

“沈霄,你口口声声说,你要建立一个天下苍生俱为一体的世间,因为你讨厌权势丶讨厌私利丶讨厌偏见。可你如今又是在作甚?”

“你用你憎恶的权势压我,用私利想为天下苍生做主,又固执己见的认为用软肋就可以拿捏人心。”

“你真是光风霁月装惯了,忘了这漂亮的大义之下,躲着的那一个不肯直面自己的命数的,胆小怯弱的孩子。”

“你闭嘴!”沈霄被激得红了眼。“你懂什么!”

无数的蛊人在驱动之下,不管不顾往石盘之上涌来。

宁月兀自怡然地最后看了眼身边的玉生烟和谢昀。

目光坦然地回到沈霄身上。

“我只知,天命在我。”

药引已经重新归置好位置,玉生烟看着漫天涌上的蛊人,又看看平静祥和地重新躺回蛊阵之中的宁月。

这一回没有听她的,不知道有多少把握。

“夫人放心,我定会护好你和阿月的。”

谢昀长身立于千军万马前,软剑如晦被他抖开,以内力灌直。

少年挺直的脊骨,不知多少次同这般矗立在宁月身前。

玉生烟闭了闭眼,吹奏起了开启蛊阵的第一个笛音,宁月也随之开始真正的痛苦之行。

梦中是旁观,先前是假装,却原来真的身在此中,才知道以身化蛊的滋味是如何的不好受。宁月痛得想要尖叫,可她不想让谢昀为她分神,又尽数吞下。

笛音缥缈,看似每个音阶很短,却又漫长。

年少英雄在百人千人的围堵下,也渐显颓势。

不住的血,分不清是蛊人的还是谢昀自己的溅在了石盘之上。少年体力不支,可就是不倒。

蛊人无知无觉,曲到后半,如晦都受不住摧折,谢昀便舍剑以拳脚相护。

可终究双拳难敌四手,终还是让一个蛊人接近宁月。

谢昀红了眼,宁愿故意折去一只陷于缠斗的胳膊,也要挣脱出去冲到宁月面前。

“谁!敢!动!我!家!小!姐!”

那蛊人还没挨着宁月的头发丝,就被一股怪力掀飞。带着一股排山倒海之势,把蛊人扫倒了一大片。

一双素手趁机捡了地上遗留的箭囊和长弓,一边迅速搭箭射去,一边还分出心神问看着她们楞住的谢昀。

“同样都是归一蛊,怎么偏生你就厉害一些,一点影响都不受,我们在阿婆改过的情蛊之下,过了这老久才能勉强回覆了神智?”

“怀音,专心。”袁白榆只剩一只手,可劈砍的力度毫无减弱,一下就把一个扑向叶怀音的西岚蛊人削去了半个胳膊。

“知道了知道了,结束了记得告诉我。”叶怀音耸了耸肩,退到一个更适合弓箭手的位置,对着数不尽的蛊人,表情却无甚畏惧。

阿婆走到玉生烟旁边瞥了一眼,二话没说猛拍了一下玉生烟的后背,差点没让玉生烟把笛音断了。

玉生烟睁眼看是自家亲妈,又闭回了差点怒瞪的眼。

阿婆鼻音哼了一声,又在玉生烟上下摸了摸,很快在几处老地方,把玉生烟偷摸藏的所有蛊虫全部摸了出来。加之她自己身上藏的,朝四面散了出去。

蛊人的攻势肉眼可见的一缓。

孟芮苏井和宁父战力不高,自发围了个小圈,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曲子快结束,蛊阵将宁月磋磨得没了个人形,化为一团肉色的圆卵。身上的皮肉俱剥离,比起苏井见过的最惨的尸首都要刺目三分。

因为苏井知道,这底下,是个真真切切的活人。

-

宁月不知道自己是痛晕过去了,还是直接死到了下一世。

她眼前是一片白,不是颜色的白。

而是虚无的白。

她想举起自己的手,可她的视野里,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手。

“你终于来了。”

一道声音,不止从何而来,缥缈的很。

宁月使劲想在这片虚无里看到什么,可还是徒劳,无果,她只能尝试说话,好在她的声音发得出来。

“你就是,阿娘提到过的她?”

“你是来救我的?可我没有听阿娘的话,只是等你的出现。还有沈霄,他让我带话,说我选得不如他愿,便要生生世世为难我的家人。这又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笑了一下。

“问题真多,问题总是这么多。不过没关系,所有的一切你做完选择都能明白。”

“什么选择?”

“是继续轮回,还是到此为止。”

“什么意思?这是我可以选择的事吗?”

“当然,你一直可以选择。”

“如果你选了继续轮回,这一世只是不够完美的一世,那些平覆不了的遗憾,你可选择再下一世重新再来,或许就可以有一个更好的结果。”

“若是到此为止……”

“嗯,你继续说啊?”

“那就是到此为止,你要终结的一切会终结,可你或许会死,会再见不了你在乎的人。”

“想好了吗?”

“我选到此为止。”

“或许会死,就是可能会活。虽然轮回我一定能活,可这一世的人,他们没有重来的机会。我要选我舍不得的世间。”

“好啊,宁月,真好,你终于活在一个你爱的世间。”

那声音像是伫望多年的老者,听着满是欣慰。

而就在她选好的一瞬。

眼前的虚无陡然变化,不再是一片白色,而是千万只蝴蝶扑簌而过,每一只蝴蝶或大或小,它们的蝶翼无独有偶,全是半透的,像是琉璃一般,映射出宁月的身影。

所有的都是她,又都是不一样的她。

宁月在其中一只蝶上看到了那前世那个妻子宁月的她。

她还看到了那个最初的,死在晋王府婚仪上的她。

千万块破碎的她,汇在一道,杂乱无章。

“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方法,唯一的方法。”

那声音虚弱了些,说完就再没回音。

“没了?这算什么方法,还是要我自己想……现在的情况,我已改了阵,问题是,我要怎么扭转归一蛊?还不能只是一时……”

“沈霄有雷冢玉,我这一世毁了蛊阵,那下一世怎么办?他是能靠雷冢玉舞弊的,先知多处,我怎么敌过他?”

“除非我也舞弊?我就在阵中,雷冢玉便在我的手里。若我也能看到千百世我的结局……不对,我现在已经看见了……”

宁月放眼望去,却又被自己多世早亡的一生扎了眼。

许多世,没有沈霄破坏,她活得更是不明不白。

“那要是比沈霄更早地掌握先机……多早才算早呢?”

“这一世十五岁重生,还是晚了……起码再早十年……不对……”

“若要插手,那便得找一切的由头,起焉……”

宁月意识到什么不断穿过蝶群,终于在其中一只的蝶翼里看到了尚在玉生烟肚中的她。

她的命数,便是在她出生那一刻定下的。

宁月想起玉生烟曾和她说过一句话。

【真的是天机不可泄露,这个药方也是别人给我的,我答应过她,不能将此方来由和真正的用法告知任何人,尤其是你。说了,说不定我即刻就暴毙了。】

若她,就是自己。

那便是自己对她说过。

找她,是因为,这就是她自己找到的解法。

而玉生烟会如此笃信“她”,就是因为她知道。

——我,一定会救我自己!

宁月伸手,她的指尖在这一刹那,在这虚无有了确切的样子,她触手碰及映有玉生烟模样的蝶翼刹那,万千蝶群之间,闪烁的蝶翼上亦折射出那剔透的指尖。

她似进入了眼前这个碎片的瞬间,也似进入了无数个同样的瞬间。

“阿娘。”

玉生烟坐在南孟自己卧房里正研究寒蝉蛊呢,一个陌生的声音乍一下闯进她的脑海。

宁月正愁如何和二十年前的玉生烟措辞解释这怪力乱神的事儿。

谁知玉生烟很是镇静地放下手中炭笔和手札,摸了摸肚子。

“真是累晕了,把你胎梦累出来了。”

宁月笑了一声,知道自己不用多费口舌了。

“阿娘,我是二十年后的我,我知我这一生命数多舛,不过并非没有一线生机。若阿娘愿试试,我有一药方可改我之命数……阿娘记好……”

“找齐这些就可以?”玉生烟狐疑地看了看自己记下的药,竟然还有丹凤羽。“这些看起来可不像是救病的药……”

“它们确实不能救病,它们是用来开蛊阵的。但,我必须找,这就是一切因果的开始。”

“蛊阵?!”玉生烟灌进一口凉气。“谁会对你做此事!”

“……”宁月张了张嘴,沈霄两个字就在嘴边。可转念她便想到沈霄有他的雷冢玉窥探万世,贸然谈及,若是被他所知,那一切先机便没了意义。

所以,她不能说。

而她自己也从没能提前知道。

宁月终于了然,这因果的首尾相连,便是在这一刻了。

“阿娘,我不能说。你也不能说,还有刚刚所说的一切你也不能告诉以后的我。如若不然,或满盘皆输。蛊阵开启需要阿娘吹笛奏曲,阿娘只需告诉我……告诉我……

“我要做一个选择。”

“只是选择?不是什么确切的事情?选错了怎么办?”

“嗯……”宁月笑了笑,“选错了也不打紧,说明那一世的我还没准备好,但是就算是没有准备好的我,最糟糕也不过就是重覆千千万万世罢了。但只要千千万万世里,有一次,我选对了,就够了。”

“千千万万世?你一个人?”玉生烟怔楞了一下重覆。

“也不全是我,这不是还连累阿娘为我操劳这些。但就像我第一句话说的,阿娘想试试就试试,不试也无妨。”

“千千万万世,女儿不后悔做阿娘的女儿。”

宁月的声音在玉生烟的脑海里淡去。

玉生烟猛地惊醒,眼前好像一处淡淡的白色蝴蝶翩然飞走,仔细看看,有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独坐在自己的书案旁。

像是一场梦。

可是她的手札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写上了确切的七味药名。

-

石盘之上的肉卵忽然发出轻微的声音。

接着,卵竟开始鼓动。

“阿月……”谢昀首先注意到卵的异动。

接着,无数人的目光被这不可思议地奇景吸引。

“我以我身化万蝶,周庄晓梦,梦醒万世。”

随着熟悉的女声祷念。

卵缓缓撕裂开,一个簇新的人形率先重新出现石盘之上,她浑身□□又全然洁净,她得身上覆以无数绚丽彩蝶。在她每一个话音落下之际,一点点振翅高飞。

与这阴沈天地,添了新色。

而每一只彩蝶驻留在世间浑噩人身之际,从人的口鼻耳中,无数粘稠的蛊虫摇摇摆摆地退了出来。

最终落在地面,化成一片死物。

“不——不!我的太平盛世!”

沈霄睁着眼,看着他一切的因果化为竹篮打水,连退几步,也无法承认。

“宁月!你选了什么?!”

宁月从白色茫然之中睁开眼,她的身体即刻就被歇下外袍的谢昀盖住,此时此刻她依偎在谢昀怀中看着沈霄,眼神中透着浅浅的悲悯。

“结束了,沈霄,你永远不会成功的。”

“怎么可能?我有千千万万世,宁月,你别想好过。”

“你有,我亦有。千千万万世而已,做不得什么稀奇。”

“呵,你用你的千千万万世和我比?你这短命的命数,不过如昙花丶如烟火,如朝露,屈指最多二十年,你能赢我?”

“怎么不能?”

宁月迎着眼前注视着她的每一道关切目光。

大胆而热烈地笑道。

“寿数长短可决定不了我是怎样的人,要怎样活着。”

“沈霄。”

“你就去千千万万世,听我朝露歌。”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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