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囚禁
吴县最后一片淡黄的桂花落下不久,天也开始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
白茫茫一片的大雪下,覆盖了吴县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事。
彼时唐寅已抵达盛京,找了客栈安顿下来。
屋中暖炉烧着,风雪虽从窗外徐徐飘来,却不怎么觉得冷。
唐寅坐在窗边,提笔想给靳玉写信,但狼毫未落,却想起一些旁的事来。
这几月来,他和吴县老友通信,也知道了吴县不少的变化。
一来是,唐家生意日渐雕零,老夫人也精神不济,独自撑不起大梁。强撑了一阵后,终于还是关了商铺,只留下老宅子与田地勉强度日。
二来么,便是靳玉那边。
她虽盘下了朱承光的瓦肆,却好好改良了一番这赚钱的形式,由从前的主卖茶水零嘴,附送听书解闷,改为了主推相声——也就是卖票制。
想听相声解闷可以,一人一票,您里边请。
想吃茶水瓜子可以,再付钱买去。
而既然做了这个改良,靳玉也详细列出了一整日的节目单——光是她一个人自然是不够的。
从前的说书先生她也找回来了。
唐府里被老夫人遣散的姑娘们,靳玉也一一找了回来——先前为了唐寅这宴席,靳玉曾教过她们打快板,如今再招揽进瓦肆,登台亮相,快板打得那叫一个溜。
就连靳平安也没闲着,被靳玉揪着上了台,跟人搭夥说起了双簧。
便是这样闹热的一个班底了,靳玉仍觉得不够,又招揽了一家戏班子进来,也加进了他们这节目单里。
于是瓦肆这一整日里,有单口相声,有先生说书,还有得了皇帝赞赏的双簧不说,更有人们熟知的唱戏——这形式新颖又无人能出其右,一时间叫瓦肆生意火红得不行。
唐寅听说了这些,心里自然为她高兴,但,他也听说些旁的事——靳玉似乎,跟如意班里的那位小生,走得很是密切。
老友在信上说,那小生还同靳玉提过几次亲。他虽忙去搅合了,还端出了唐寅来说事,但那小生似乎仍是不死心。
风雪飘进窗台来。唐寅也呼出了一口重气。
提笔,他徐徐书写。
卿卿,见字如面。听闻瓦肆生意红火,馀……
写到这里,唐寅笔触忽地一顿。他想到靳玉那人,素来单纯直接,他这给她拗口委婉的,恐怕她看着也头疼。
无奈一笑,唐寅提笔重写:
我已抵达京城,这里诸事顺利,不必挂念。
辗转间,我也听说你在吴县一切安好。如意班的名头我在京城也略有耳闻,听说也是个老班底。
不过,小生差些火候。但若是心无旁骛,专心磨练技艺,假以时日,能成大器。
盼卿卿指点,不要给他过多要务。
写到这里,唐寅收笔,上下审视一遍,总觉得不太满意,正皱眉间,却听得两声叩门声。
“唐兄,你做什么呢”白面书生笑着匆匆进来, “给家人写信吗”
唐寅淡然将信封好, “是。”
“那走走,将信寄了。正好,我也要给我徐家寄上一封!”
那书生笑着,拽着唐寅便往外走。
唐寅任他拽着,面色却冷淡下来,视线有意落在了他身上。
却听得他道: “我啊,倒要让我家人瞧瞧,我徐经能不能混出头来!”
……
靳玉收到信时,吴县也正是大雪纷飞时候。
她抱着手炉,哈着冷气看着信上内容,红唇却渐渐扬起。
小生……呵,这人没事关心那小生做什么无非么,便是晓得了那小生李成蹊追求她的事。
说什么让李成蹊心无旁骛地磨练技艺,无非便是想说让她别打扰他,让他只知道戏,不知道结亲云云的。
虽是看破了他这字里行间的意思,靳玉却仍是莞尔。
她提笔,偏偏要气他一气——
已阅。你信中提到的小生,说的可是李成蹊
这段时间我与他相处下来,并不觉得他技艺有何错漏,至少来说,应付吴县百姓是没问题了。是以,解元你说的需要心无旁骛地打磨,其实也大可不必。
二来么,你也不必担心。李成蹊为人正直善良,勤勉也肯用功,实在不需旁人来操心……
“小玉!”
随着咯吱一声轻响,风雪泄进屋里。
李成蹊爽朗笑着,抱着手炉往屋里走来, “欸你在写信吗给谁写啊”
靳玉一见他来,脸色也冷淡下来,回道: “给家人写。”
李成蹊脸色一僵,眨眨眼仿佛也明白了: “是……去京城赶考的那一位吗”
他到吴县这段时间,也是多多少少知道靳玉与那位唐寅唐解元的纠葛。他心头不由泛酸,反覆想着生不逢时,生不逢时。
他若是带着如意班早些来到吴县就好了!
重声一叹,李成蹊撇撇嘴道: “那一位很好吗我听说这人挺狠的,跟自个儿祖母都决裂了……”视线也冷不丁的往靳玉那信纸上瞄。
这不瞄不得了,一瞄吓一跳!
这这这,小玉是在信上夸他吗
“小玉……”李成蹊眼睛一亮,忙看向了靳玉。
靳玉却蹙眉,垂眼收起了信纸: “第一,生养之恩,当然是大于天的,可,天底下只有不是的子女,便没有不是的父母了吗一句决裂,便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子女身上……”
她冷飕飕地看了李成蹊一眼: “李公子未必太武断了吧”
李成蹊一噎,却也说不出话来。只不过心里,隐隐是不认同的。
“其二么,”靳玉收回视线,将信纸塞进了信封中, “我信上所言非虚,李公子的能力,的确毋庸置疑……”
李成蹊眼睛又是一亮,忙擡起眼来。
“——但也仅此而已。”靳玉续道, “我与如意班是合作关系。你们若能力不行,我也不会将你们招进瓦肆。”
李成蹊眼睛一黯,心头也不禁又泛起酸来。
“其三,”靳玉蹙眉,声音却不禁放缓了些, “李公子,还希望你今后……不要叫我小玉。我们并没有那么熟。”
一句“并没有那么熟”,算是彻底在李成蹊心头搅了个天翻地覆。
一时间酸味没有,满口却都是苦的。
靳玉看着他这模样,面上也有些不忍: “李公子,我们都是生意人,出来做买卖的。合作双赢才是我们追求的。你若是不愿意……”
她红唇微启,话到了嘴边,却有些不好说出来。
其实她打头一次李成蹊同她表白时,便想过说要散夥。
但一来她合作的是整个如意班,又不是李成蹊一个人,若因为他们二人的私事,影响到整个瓦肆与如意班,实在太小题大做了。
二来便是……她也总觉得这番话有些伤人,不太好说出来。
然李成蹊虽然心思单纯,但靳玉这般说了,他也明白了些许。
低眼苦笑一声,李成蹊道: “其实,我也有想法,准备回家不跑了。但新近接了一单。”
“是外地一户富贵人家听说了我们这边的形式,想听听戏又想听听相声,于是花大价钱请我们去。我当时接的信,便接下了这活儿,想着……”李成蹊看了靳玉一眼, “做完这一单,我便也回家了。”
靳玉心头微动,红唇微启却没说话。
她琢磨着,这样跋山涉水同他们跑外地去,恐怕不太好。二来么,她若是应下了,总感觉是又给了李成蹊希望。
她既对他没那个心思,还是不要拖着他为好。
正要开口拒绝,却听得叮一声,提示音响起——
【在外地办一场演出,将相声传播开来。限时一个月。】
靳玉:
什么鬼这故意的吧
“当然,”李成蹊看她面露犹豫,也叹息一声解围了, “你不愿意也是正常的。毕竟,这路途遥远,在京城呢。”
“我……”
靳玉脸发苦,张口正想说什么时,心头却突地一跳。
是在,京城么
“也当然了,你要一同去的话,”李成蹊语气酸溜溜的,宛如一个柠檬精, “也能见到你的……那一位。”
东方朔也乐呵呵帮腔道: 【去嘛孩子,完成了这一单,你相声之路的进度条就到七十了。很快啊,就能领取终极任务完成,回现代去了。】
靳玉:…………
所以,终极任务到底是什么
。
大雪纷飞。靳玉犹豫了一阵后,还是准备同如意班一起,向京城去了。
只不过这么大间瓦肆丢在这,她着实有些不放心。临行前将靳平安带到跟前来,好一通嘱咐。
“平安啊,姐姐在这里没什么别的人可以托付,如今这一走,只能把瓦肆暂且让你帮忙打理下,你要帮姐姐……”
话音未落,便听得哒一声算盘声响!
“姐你别吵,我核算账目呢!”
靳平安正趴在小桌前,一手拿着账本,一手打着算盘。眉头紧锁着,要多认真便有多认真。
靳玉眨眨眼看过去。只听得啪嗒啪嗒几声清脆的声音,靳平安把这算盘打得飞快。
“这月才过半,总盈利额已经超过了上个月,想来是名气打出去了。保持住,今后生意只怕是源源不断的。”
靳玉眨眼,迟疑一瞬后点头。
靳平安又一打算盘,认真开口: “不过永安居的茶叶比上个月涨价了不少。想来是看我们生意好了,便坐地起价。但当然,这点涨价,我们是担得起的,但——”
靳平安话语一顿,小肉手按在算盘上,皱着眉头擡起头来。
“但,我们不能姑息。一家涨价我们还担得起,家家涨价,我们便承担不起了。再者,有一便有二,我们忍了一次,只怕会被当作冤大头。”
靳玉回过味来,忙道: “我这便去找永安居的谈谈,若是他们不能给个合适的价格,换一家便是——这吴县这么大,还愁找不到合作的”
说着话,靳玉便系上红斗篷,朝门外走去。
身后的算盘声清脆至极。靳玉忽地驻足,手抚上门框,回头朝靳平安看去。
他坐在烛光下,小脸被照得红彤彤的,也将他面上的认真照得分明。
靳玉蓦地鼻酸,回想起几个月前,平安还曾认真地跟她保证,说他想要她幸福。
而如今,平安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靳玉不免欣慰,吸了吸鼻子后,也冒着风雪出了门去。
外头风雪很大。靳平安途经唐府侧门时,不免多望了一眼。
也不知唐老夫人如今怎么样了。
轻声一叹,靳玉正要走,却听得咯吱一声,侧门里头缓步走出来一位中年的先生。
那先生背着一个包袱,似乎是从里头搬出来了。
但这人,靳玉似乎没见过。正要错开视线离开,那先生却看了过来,一见靳玉,忽地失笑。
“是靳玉靳姑娘吗”苏穆龛问道。
靳玉便只得恭敬地上前: “是。先生是”
“噢我,我叫苏穆龛,是一个算命的老头。”苏穆龛乐呵呵的一笑,手也往里头指了一指, “从前,我被关在里头,如今么算是放出来了。”
靳玉蓦地一楞,迟疑问道: “关在里头”
“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老头会算命,他们便觉得我掌握了天机,非把我关到了这府里头来。”
苏穆龛笑叹着: “你晓得唐老夫人吧是她先抓我来的,非要我把她大孙子覆活。我说做不到,她便将我囚禁了起来。”
囚禁靳玉蓦地心惊,但依着老夫人那脾气,也是做的出来的。
如今能将这老先生放出来,只怕是因为唐家落魄了。但或许……是想开了
靳玉不知,张开正要接口,却听得苏穆龛慢吞吞道: “接着,便是唐解元。”
靳玉红唇张了张,几乎无意识问道: “他他怎么了”
“唐解元么,也是想知道天机的人。是以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皆是老夫人先来命令我想法子覆活唐梓,接着便是唐解元来盘问我……”
苏穆龛一顿,有意看了靳玉一眼: “有关梦中人的事。”
靳玉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苏穆龛却叹了一口: “所以靳姑娘,老朽是很早便知道你了。如今老朽得以脱身唐府,也想同你说一些……你从前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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