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
自六月起,太后便劝着严铮要去争鸣园避暑,他念着即将分娩的舜华,几次都以政务繁忙推脱了,但是祜都燠热,兼之窗外蝉声聒噪,他也实难忍耐,一天要叫李福加好几次冰。
“小的再传冰镇酸梅汤来,给陛下消暑。”
他擦着额上的汗,“朕问你,各个宫里每天都用多少冰?”
李福便将乾元殿丶丹阳殿和集贤宫的例份大致说了一遍,但严铮还定定地看着他,他脑中飞快地转了一下,试探地问,“沧浪涧按才人的规格,是没有冰的。”
严铮乜斜他,冷哼道,“沧浪涧现在是鬼在用冰吗?”
李福福至心灵,连忙改口,“那宫里还有几位太妃,小的这就去送陛下的恩典……”
严铮不想听他废话,不耐烦地跺了一脚地砖,“你,出去亲自把外面树上的蝉给朕捉干净了。”
李福塌着背往外走了,严铮又唤道,“叫小严进来。”
今日是六月二十,严若橝是要去太妃居所送东西的。他奉严铮的谕令从冰窖提了一大块整冰,冻得纯洁硬净,嘶嘶地冒着白色冰雾,能保半晌不化。
他现在只是个信差。自从舜华有了随侍的医女,他就只能把东西放在外面,连沅萝也不再出来同他说话了。
他把冰块连同奏章一起放在檐下,旁边的杌子上还放着一块叠好的小棉毯,和一封私笺。
那小毯子是他之前私带碎冰时用来包裹的,以后既然有了冰窖的整冰,也不必他再煞费苦心。
而那私笺,更是许久不曾有过。严铮明令要有回信,每次空手覆命,都惹得一阵不快。
严若橝不禁苦笑,这差事越来越好办了。
他取了棉毯,将回信收在衣襟里,像往常一样叩门提醒人来取,便三两步攀上对面废弃的阁楼。
开门的是沅萝,看见这样大一块整冰欣喜不已,手指头点了好几下,才叫人来擡进去了。然后敞开了门窗通风,昏黄的灯光将一方婀娜的身影投在院中,头发绾得一丝不苟,脖子的弧度修长而优美。
严若橝并未察觉自己遥望着那一点阴影勾起了嘴角,他最近总是噩梦,梦到冰天雪地的战场,眼前是尸山血海丶烽火狼烟,耳边是刀剑铮鸣丶厮杀哀嚎。
可舜才人也在他梦里,形销骨立丶病体孱弱,却坚定固执地要与他同往。在命悬一线的突围奔袭中,他不得不把她藏在边城一处民房,托老农照料她的病体,才能专心应敌。
大军压境时的滚滚风雪遮蔽了他的视线,但浴血厮杀时身受刀斧的剧痛,还有刺骨的寒风丶冰冻的伤口,却无比清晰。
怎会做这样的梦,他难道已积压了这么多需要遮掩躲藏的妄念了吗?大概是天气太热的缘故。
可是梦里没有结局,他活下来了吗?她还在藏身之地等他吗?
严若橝抚上了胸口的信笺。信是没有封口的,只夹在一本奏章封皮里,他握紧了锦缎布面,眼中盯住的那方剪影忽然一闪,不见了踪迹。
他心上一空,已抽出信纸展开了。
他想窥探她的心迹。
但他猛地回过神来,震惊于自己的小人行径,慌忙在一片黑暗中把信纸叠回封皮里。
“子铮台鉴,臣妾即将临盆,依当日所议计策,何时将吾妹接入宫中,共商驳倒司天鉴孤辰批语?”
严铮面色不豫。
舜媖扶柩回了辛沂,一时可能赶不及回来,就算赶回来,他又该怎么解释。他将信纸一团,咬牙在手心里搓拈。
“舜才人安好吗?”
“舜才人重礼避嫌,卑职只将东西放在屋檐下,不曾得知。”
他又有两月未见她了,遣秦白岚去问安,带回来的话也是避重就轻丶流于表面。
一步错步步错,他心生懊悔,与舜华的每一步都叫他心上滞涩,到处别扭。
舜华等了五天又五天,料想严铮虽然小孩儿心性,但为了司天鉴之事,也当认真地同她商议此事,可是信上只字不提。
她在不安中隐隐预感到了变故,在七月初五日叫住了来送冰的严若橝。
严若橝很是意外,但见屋里摆着一架屏风,她是特意在等他的。
“严将军为我奔走辛苦了。”
他遥望屏风上的竹节图案,依依可见后头的人。他沈默着,等待她的真实意图。
“请问我哥哥自赈济汛区回来以后,回到御史台了吗?”
他眉头微微一拧,“朝堂之事,才人不该问我。”
“这么说他没有回去……三司使的案子也查得不顺……”屏风后的人站了起来,影子的腰腹已显臃肿了,“太阿转运使押送途中染病,暴毙在大狱里,陛下有没有迁怒我哥哥不得力?王暮有没有再生出事端,戕害我父兄?”
严若橝的眉心拧紧了,“舜才人,这不该是你此时该考虑的事。”
“陛下对我家人避而不谈,若严将军也不告诉我,我实难心安。”舜华手心濡湿,紧握着一块衣角,“是不是我家里出了事?我哥哥到底在哪里?”
严若橝不忍看她,她此时焦急的声音与梦中血洒疆场时一模一样,“你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分娩,正是最辛苦的时候,就不要去想家里的事了。舜尚书在吏部主导着官制改革,进展很顺利,陛下也很满意,称舜府忠良传家,是大虞中流砥柱。无需担心。”
舜华撑着桌角,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那我哥哥呢?为什么对舜恒避而不谈?严将军向来言简意赅,你这样说话,定是有事瞒我!”
严若橝瞥向脚下的青砖石,疾言道,“舜恒大人在户部。”
舜华顿时跌坐了回去,她早已问过白岚,只是存疑,才再向严若橝求证,为什么他们说的不一样,“可白岚说调任的敕牒是为了查案伪造的,白岚说他回了御史台……你们骗我……”
崔嬷嬷连忙上去查看,口中埋怨道,“娘娘这样动气可不行啊,官场上的事情就让爷们去操心吧。”
腹中一阵阵疼痛,逼得她吁吁喘气,“为什么骗我?我哥哥怎么了?获罪也好,革职也好,为什么连他在哪里也不能告诉我?”
严若橝心上全皱了起来,他不忍骗她,可若直说舜夫人病故丶舜恒因此而丁忧回乡,三年不得入仕,她能承受吗?
“这位将军也是,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娘娘最近心情纷乱,胎动格外频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再这样愁下去,恐怕要早产,这才八个月呢。”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舜华两鬓就有些汗湿,崔嬷嬷将她搀扶到寝室去,一抹身形从屏风边沿露出来,肚子滚圆,人却明显瘦了。
严若橝肋间被猛刺了一下,他不正常。
他早就劝过自己了,也应该早就想通了丶放下了,为什么还会反覆梦到那些场景,当梦中人和眼前人重叠,他就迷失在雪国疆场的白色天地里。
他甚至没有去过北疆!他不明白!
“我不生了,我要出去……”舜华忽然哭起来,想要甩开崔嬷嬷,冲到乾元殿去问个明白。
崔嬷嬷见多了发脾气的孕妇,只好温声劝着,好不容易才勉强把舜华安抚下来,在想请严若橝下次来时多备些棉布来。
出来一看,他早走了。
舜华心绪不宁,天气又格外炎热,她焦虑得夜难安枕,到七月中旬已几次见红,有了早产之相。
这晚下着暴雨,她辗转到后半夜才进入浅眠,乌沈沈的天际却又突然劈下一道惊雷,她正半梦半醒地奔跑在辛沂庄园的田埂上,陡然被巨响惊醒,身上像被猛撞了一记,浑浑噩噩地浸在雨里。
她慌忙掀开薄被,身下已淌了一片水渍。
疼痛逼得人辗转难熬,饶是经验老到的崔嬷嬷,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娘娘,还没到生的时候。你放松些,留着体力。”
舜华痛不欲生丶冷汗淋漓,像从雨打得浑身湿透了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要见陛下,去请他。我要问。”
崔嬷嬷急得满头汗,“我们在这里出不去啊,怎么去请陛下?这个时辰了,谁能请得来?”
又一阵剧痛袭来,舜华咬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牙印。沅萝早慌了神,冒雨跑出去拍门,吵醒值守打盹的侍卫,“开门让我出去,我们娘娘要生了,我要去乾元殿。”
侍卫好梦被搅,没好气地拿刀柄狠狠杵了几下宫门,“你怕是在梦游吧,住在这儿,还做梦生孩子呢!这里只许进不许出,只有横着的才能出去。”
沅萝哭叫着是真的,但侍卫打着呵欠,换了个睡姿再不理睬。她踢打着紧锁的宫门,在暴雨中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可回应她的只有哗哗的雨声。
舜华曲起手指打马哨,可剧痛时虚弱的气息根本不能穿透雨幕。她父兄一定出事了,她要见严铮,无论如何,她要亲耳听到严铮的回答。
她知道时间会在剧痛中放慢,每一丝痛苦都会被无尽拉长,阵痛的间隙越来越短,她迷茫地盯着窗外渐渐发白的亮光,已丧失了分辨快慢的能力。
比勒死还要疼!
“娘娘,快了快了,到疼的时候,记得往下用力!”
她微弱地喘着,力气几乎耗尽了,“雨,停了吧?”
崔嬷嬷面露喜色,“是呢,太阳就要出来了,早上生的孩子,都是贵命!”
舜华强撑着支起身子,曲指长啸,还未气尽就被剧痛打断,但急促的一声仍旧穿透破晓前的薄云,传了出去。
她痛呼着摔回床上,顺着崔嬷嬷的指示运劲,整个身体都要被撕开了。
严若橝被一声尖利的马哨从雪国梦境中唤醒,猛然起身,发现自己置身在侍卫值庐的通铺上,满头的汗浸湿了鬓发,不知是冷是热。
片刻之后才找回魂魄所在,是舜华在召唤他。
但他从未在白天去过太妃居所,心头拢着强烈的担忧忐忑,下意识地叫上秦白岚同行。
秦白岚也迥然不安,却直视着严若橝,“你竟和舜才人私下联络,是生了几个胆子?此去若有事,我去通禀陛下,你不要出头。”
两人分头赶过去,秦白岚亮出令牌叩开宫门,严若橝已如往日跃墙而入,还未走近舜华的寝宫,他已在院落中闻到了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