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位
严若橝辨听着微弱的痛苦呻|吟,让秦白岚前去叩门。
沅萝还穿着昨夜淋透的湿衣,一开门见到秦白岚,忍不住痛哭着扑进她怀里,抽噎着道,“娘娘要生了,她想见陛下。”
秦白岚吃了一惊,“一会儿就要早朝了,我这就去乾元殿。请了陛下,才能召太医们来。叫才人好好撑着。”又看了看严若橝,他太惹眼,天子过来之前,他必须消失。
严铮已走出乾元殿,献章门下列队的臣子宛然在望。秦白岚依礼不能走出此门,此时也顾不得了,挣开几层戍卫追过去,喊了一声陛下。
一名侍卫险要出刀,被及时赶到的严若橝一掌封了回去,“是秦司正,不必拦。”
秦白岚趁了这空档闯进严铮视线。
献章门下的文武百官,依稀见到卤簿仪仗忽然停下,朝服的天子急转脚步,随行的侍从丶戍卫丶仪仗露出一丝慌乱,连忙紧张地跟了上去,转回乾元殿方向,消失在视线中。
太妃居所从未迎接过这样的仪仗,酣睡刚醒的守卫手忙脚乱地推开两扇大门,严铮已只身冲了进去。
舜华按着崔嬷嬷的指令拼尽了力气,已折腾得奄奄一息了。大家都紧张地忙碌着,直到严铮踹开房门闯了进来。
他看见地上的铜盆血水,心上猛跳着,一路拽裂了寝室前的帷幔,才看见一片慌乱的病榻。他大喊一声,“华华!”可声音灼烧嘶哑,像被火山口的巨石压着。
舜华侧过脸,在一片模糊中看见了龙袍上流转的光斑。
严铮忙握住她伸出的手,手上皆是凉凉的汗水,刻着数个青紫的牙印,又见她散乱的头发也全濡湿了,双唇咬得血迹斑斑,他大惊失色,手脚都麻痹了,心疼得哽咽着,“华华,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舜华攥紧他的手掌,指甲深深陷进皮肤,“我家里,怎么了?”
严铮瞳仁一震,含糊其辞,“没有,你多心了。”
她的面孔因疼痛而扭曲,坚毅的目光却牢牢盯着他,“那为什么不接我妹妹入宫?为什么说不清楚我哥哥的去处?他们是我的至亲家人,你到底做了什么?”
严铮忧心如焚,却进退两难,可她正性命攸关,“我也是你的至亲家人,阿昭也是你的至亲家人,你为什么只想着宫外?为什么只是怪我?”
一阵猛烈的痛楚迫使舜华绷紧了身体,在严铮手背上留下几道血痕,“告诉我,不要让我恨你。”
他感觉到了她的疼痛挣扎,却不敢直视,只颤着声抚慰,“华华,你好好的把阿昭生下来,我再和你说。”
他是做不到感同身受的,他不是至亲家人,他不配!
沈沈的呜咽声从舜华齿间溢出,她已痛得无法思考,但她是不会屈服的,疼痛也好,强权也好,她不认输,欺瞒也好,孤绝也好,没人能得逞。
她瞪着严铮,逐字恨道,“你不说,就出去,出去!”
崔嬷嬷端了参汤来给她续力气,“陛下还是在外头稍候吧,妇人生产,都有这个过程。”
严铮红着眼眶看向手背的红痕,不由地握紧了拳,“太医呢!太医来了吗?”他大吼着退了几步,蜂拥的太医和稳婆连忙上前。
舜华始终咬紧了牙关,不肯哭喊一声,她不怕,她很快就能从这儿出去,她要去撕碎司天鉴的谎言,肃清双生子的妖魔批命,她要和父母家人重聚,要挣一方清明的天地。
无人兑现的承诺,她要自己去争。
她呼吸混乱,眼中的光线恍惚,耳畔的时间沈腻,只有痛感越来越尖锐,把她撕扯成碎片,再一一拼凑起来,她不断地下坠,每一根神经都被捶打,她拼尽全力地承受抵挡,终于觉得身体里有一部分重重地剥离出去。
严昭生于巳时末,正是烈日当空丶光明灼热的时刻。
严铮好不容易学会怎么抱孩子,两手别扭地托着一团绵软,欣喜得手忙脚乱,靠在舜华床边,“华华,是太子,我们有太子了,你看看他长得多好,肯定像我。”
舜华爱怜地摸了摸婴儿娇嫩的脸蛋,这皱紧的五官丶泛红的皮肤,哪里能看出像谁呢?她心中充斥了绵绵的爱意,难以想象这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她的手指被婴儿抓在手心,“王暮还在,王令荷还在,阿昭能当上太子吗?”
严铮一抿嘴,笑意褪了三分,“九月就没有三司了,我会劝王暮告老归乡,他一走,王令荷就是个纸人。若不是你早产了一个多月,这时间本当是正好的。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在这儿做了月子,再出去。”
舜华贴着婴儿稀疏的胎毛,眼神温柔平静,却很有力量,“陛下总叫我等一等,我已等了这么久了,从未争什么。现在,我已为人母,不想再委曲求全了。”
她看看严铮,放开手躺了回去,“双生子大凶的批命害我已久,请陛下快将我妹妹接入宫中,请司天鉴为我们好好测算测算。”
婴儿离开母亲的气息,立刻从酣睡中醒过来张嘴嚎哭,严铮惊惶失色叫人来哄。自己坐在床边,俯身凝视着她,“华华,你辛苦了,这些我都愿意为你做,只是还没到时候。”
她疲累极了,闭着眼不理会。
“等到下个月中秋,好不好?太后定会叫司天鉴为我们的阿昭测算,到那时候,我们一举戳穿他的谎言。”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够她妹妹从辛沂回来了。
她闭眼假寐,脑中已纷乱地盘算起来。
这些日子她又将拿到的奏章捋了一遍,并未察觉察觉朝政上有什么异常。她暗暗苦笑,她能看到的东西都已被严铮过滤了,他有心欺瞒,她又能看出什么呢。
殊不知她的心思都在父兄的仕途上,已想错了方向。
严铮见她睡了,便没有久留,只解了这里只进不出的门禁,将戍守的侍卫换了御前的高手,日常吃用也暂且擡回婕妤的例份。
舜才人在太妃居所诞下龙子的消息登时风行祜都。炸得许多人坐立难安。
她浅睡了一会儿,就被太后身边宫令女官的声音吵醒了,那个大雪之日掌嘴折辱的尖刻声音,她无论如何不会忘记。
只听她在堂中喧哗,“你们懂不懂规矩,太后娘娘要看小皇子,当然是要抱了去看,难道请娘娘到这种地方来吗?”
崔嬷嬷只入宫来这一遭,毫不惧女官威吓,将襁褓护在怀里,“外面太阳正毒,不能出去,等天气凉爽了,孩子长得强健些,才能出门。”
舜华在里面听得清楚,一想到那位佛口蛇心的太后,眼中已闪过不耐,“是集贤宫的姑姑在外面吗?请进来吧。”
女官虽然跋扈,但面对刚刚生子覆宠的舜华,到底有些气短,“才人娘娘,太后想看看小皇子,特叫我来抱。”
舜华推了推枕头,略歪过身子来瞥着她,“是嘛?”
女官被这道轻蔑的目光逼迫得低下头,却在心底暗叹,才几个月的功夫,这司天鉴议定的狐媚孤星,就母凭子贵,换作一副凛然不可欺的姿态了。她十月还在禁足,七月就生了龙子,这怀娠的时间蹊跷,太后当然是要着急过问的。
女官弓了弓腰,“太后期盼孙儿已盼了许久,方才听了好消息,高兴得向佛祖还愿,又担心皇子壮不壮丶好不好,叫我把孩子抱去看看,太后看过放心了,自然给才人送回来。”
舜华接过崔嬷嬷怀里的襁褓,轻轻拍着后背哄睡,“姑姑,我当然知道是太后娘娘要看孩子,你我又没有私仇,我何必疑心你?只是你也看到了,我儿早产,不堪苦夏奔波。太后若要看,请她拨冗到这儿来看。”
女官讶异了一声,一擡眉就撞上舜华虚弱沈静的面色,肃肃不可逼视,她心惊肉跳地堆起笑脸,“这里毕竟是孀妇幽居的地方,太后屈尊过来,恐怕不好……”
舜华打断了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冷静而清深,“哪里不好,太后娘娘也一样是孀妇幽居。姑姑不敢回话吗?那就把我的话背下来,就说除夕夜我脱簪游街,在宗庙险些出事,我代皇子谢她不杀之恩,再有旁的恩典,我受之有愧。”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御街被掌掴不敢还手的舜才人!
女官只觉得打过她的那双手剧烈地刺痛起来,大气不敢出,如临深渊地退了出去。
舜华叫来沅萝,“还记得皇后曾给过一块玉牌吗?拿着它,去请她来一趟。”
趁着去请王令荷的功夫,舜华解开衣襟给孩子哺乳,她爱怜地念着阿昭的名字,心疼他贪婪却微弱地吮吸,他若能在肚子里呆满十月,会更加健壮吧……
阿昭气力太小,吃得很慢,待他餍足地哼唧着要睡,舜华将他放在身侧,拍了一会儿,才发现王令荷已经在房中了。
她掖了掖衣襟,对上王令荷泪汪汪的湿润眼神。
“皇后娘娘来了,沅萝怎么也不提醒我,我这个样子,着实失礼了。”
王令荷一脸艳羡,鼻尖通红,“是我叫她不要打扰姐姐的。没想到姐姐这么快就生产了,我该给皇子备些礼物的,空着手来,才是失礼。”
“这些日子,多亏了娘娘接济。”这三四个月来,若没有王令荷的救助,孩子恐怕会更孱弱,思及此,舜华还是有些感念的,“娘娘要不要看看皇子?”
“可以吗?”王令荷脸上一喜,已经走到床边。
舜华掀起襁褓一角,露出婴孩娇嫩的脸庞,正静静地咋嘴好眠,“他叫阿昭。”
王令荷伸出指尖触了一下阿昭的脸颊,这样软,这样嫩,她鼻子又酸了,有些哽咽,“我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呢……若能生下来……”
舜华沈沈凝视她,“我被禁足时,娘娘说我若有所求,可拿着玉牌去找你,如今,还作数吗?”
王令荷缓缓气息,揉去眼角的泪珠,点头道,“作数,姐姐想要什么,我绝不推辞。”
“我想要娘娘的后位,愿意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