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
舜华深深地望进她眼中,咬字无比清晰坚定,
“我想要娘娘的后位,愿意给吗?”
王令荷倒抽了一口气,眼神已流露了一丝胆怯,“可是,这要听陛下的旨意,我愿意又有什么用。”她捏着一角衣袖,羞愧得低了头,“我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舜华按住她不安的手,暗暗施力,“那你敢不敢坦白,入宫之前就开始吃药调理,养得极易受孕的体质?”
王令荷大吃一惊,“姐姐怎么,怎么会知道?”
可舜华紧紧抓着她,一句句控诉她的罪状,“你强行调理身体,好比瓜未熟就偏要扭,又怎能保得住龙胎?可是陛下怪罪我丶太后折辱我时,你一言不发,还要对我惺惺作态,叫我相信你!”
王令荷张皇失措,大哭起来,“我,我不是自愿的,是外祖父逼我的!我没有别的选择……”
舜华骤然将她推了出去,“你胡说!你不是阿昭,尚被裹在襁褓里任人安排。你伪善信佛,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你心里可有起码的善恶是非?你为虎作伥,行恶而不自知!”
王令荷跌在青砖地上,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是不对的,可是,可是……”她哀求地看向舜华,“是我害了姐姐,都是我的错……”
舜华拂袖,既怜悯她,又恨极了她,“你不要叫我姐姐!你该庆幸阿昭活下来了,否则,你捐多少香火,念多少经文,都赎不回你的罪孽!”
“我忏悔,我忏悔!”王令荷泣不成声,纵使事发后她始终惴惴难安,可今天才第一次真的掰开伤口,看到其中的筋骨血肉。
她以为菩萨带走了她的孩子,已是对她的惩戒,可是还远远不够,“我该如何消除罪业?”
“你敢说吗?昭告天下,你流产,是因为莽川王氏心存妄念丶咎由自取!”
王令荷忍泣擡头,见到舜华仿若神祇一般沈着垂眸,声音从云端低垂下来。
自从外祖父在姑苏找到她,蒙骗她入京遴选,自从她走入浮华的宫闱,第一眼见到朗艳卓绝的严铮,她何尝不是存着一丝幻念,想要成为他身边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哪怕她的幻念一次次被严铮亲手击碎,她依然心有侥幸,半推半就地应承着外祖父的要求,直到怀了不该有的孩子,白白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都是因为她懦弱可欺丶她是非不分!
她攥着衣角,看向熟睡的阿昭,这个无辜的孩子也险些被她害了……
王令荷打了个寒噤,咬紧牙关,“是我种下的恶因,我得自己去摘苦果。我要说。”
舜华的神色松了松,她又挑开一层襁褓,露出夹在其中的一方赤金光泽,“你的锁片,我给阿昭戴起来了。中秋当日,请你不要食言。我也会劝陛下留你在宫里,免受王暮荼毒报覆。”
下定了决心的王令荷看向那块小锁片,面色柔软极了,“不,娘娘,我不想留在宫里了,尘埃落定之后,我要去崇虚寺修行。”
面对错误是要勇气的。
有些人温柔,却勇敢,有些人张扬,却胆怯。
严铮大张旗鼓地回来了,他把从前放在沧浪涧的书桌丶文房搬了过来,兴冲冲地要在这里批本。
“太医都说华华暂时还不宜挪动,那便挪我好了。”
舜华侧身卧着,把阿昭搂在身前,“我从前讨了一块沧浪涧的匾额,斫好了吗?”
严铮见她淡淡的,只以为她是累了,拉了她的手细细地抚摸着,“早就挂起来了。等你迁到丹阳殿,宫室众多,你爱挂几个匾,都随你喜欢。”
他也看见了那枚锁片,掏出来正反细看了看,“哪里来的金锁?这样寒酸怎么配得上我的阿昭,改日叫内务府做些好的上来给你选。”
她轻巧地抢回锁片,掖进柔软的襁褓中,“不过是片心意,不在乎品相。我要的匾既然做好了,便给我挂在这儿吧,我看了也舒心。”
严铮爽快答应了,仍在那里含情脉脉地看她,“原来生孩子要受这么多苦,我看见你疼得那样,心疼坏了。怪不得我上次说要多生几个孩子,你不高兴。是我犯傻了,我也舍不得你再吃苦头。”
舜华只礼节地抿起嘴角,他们之前的对话不止于此,既然他选择遗忘,她也不想再问了,“孩子来得太早,索幸平安无事,也不枉我在宗庙长跪祈福了。可想而知,因缘际会,福报都是报在自己身上的,若王令荷也能自己去跪一跪,会不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她觑着严铮,他倒坦然,面无愧色,“你既然都猜到了,何必挖苦我。她怀了孩子,难道生下来,将来好叫王氏挟天子令诸侯吗?不可能。让你蒙冤是我莽撞,可是华华,你应当懂我的,我初登大位,我不是普通人,不能只想着一处的得失。”
“我懂,只是我也怕,有一天,你会不会也这样对我?”
严铮像听了什么闻所未闻的笑话,朗声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胡思乱想些什么,是你陪着我一路走过来的。我想把你拴在腰带上丶藏在袖子里,怎么都不够。”
她笑盈盈地看向他,面如冠玉,却只显矜贵丶不辨温润,逸气凌云,却只显神采丶不见骄横。这副皮相当真是好的,阿昭长大了若能有这般模样,也是不赖。
她侧脸在他手心不轻不重地蹭了两下,“可是,若我有一天觉得够了,不想再陪着你了呢?”
严铮竟楞了一下,两手捧住她的脸狠狠在眉眼处啄了几下,“想也别想!你哪怕是死了,也要葬在我的帝陵丶躺在我身边的。”
“要是我的心不在这里了呢?你要我一具躯壳又有什么意思?”
严铮的鼻尖抵着她,亲昵地磨蹭,“胡说!你的心我要,你的躯壳我也要,一根头发丝我也不会放走的。”
舜华笑了笑,擡手推他,“怎么说起这些了。你今日旷了早朝和廷议,还有许多政事要忙吧,既然东西都搬来了,就去忙去。”
严铮正熨帖温存着,又缠着她闹了一会儿才肯走。
他的东西都在西向,同过去一样与她的书桌对放。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两圈,一想着今后又可以与她对坐,遇到烦闷琐碎之事时,有人可以商讨丶宽解,他就觉得舒畅。
他坐到舜华的位置上,浮想着她往日就坐在这儿,看着他送来的私笺,给他回信,更是满足。他伸手抚摸桌上的笔墨纸砚,又顺手拉开了书桌抽屉。
这个抽屉存放着他五日一送的私笺,被一一叠成豆腐块大小,随意堆着。他满以为这些聊以慰藉的笔墨,会被她精心收藏丶时时翻看,怎么信手折叠丶任意摆放?难为他亲手裁了这样上好的玉版宣,每年宣州进贡也不过数尺,放在先帝时,只有祭天的青辞祷文才舍得用这样好的纸!
他将信纸一一展开抚平,端详良久,越看越委屈,抓起几张走向寝室,要同舜华好好理论。
房中静可闻针,弥漫了淡淡的丶温热的馨香,严铮本是郁郁而来,可一走进这气息中,胸中胀鼓鼓的气闷,都立时化了水气。
他放缓了步子,轻手轻脚地靠近床榻。舜华背身侧卧,阿昭安静地被她圈在怀里,母子俩呼吸平缓,拢着浑然天成的朦胧光泽。
他早已富有四海,可眼前情景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富足。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仿佛胸口容纳不下的饱胀的幸福感,满满得溢出来了。
附身描摹她的面庞,却见她眼角渗着泪,晶莹的一窝蓄在秀挺的鼻梁一侧。
严铮的心跳陡然乱了节奏,他小心翼翼地伸手一触,那滴泪立即顺着鼻梁滑落。他见过她梦中哭泣的,在去年的争鸣园中,他选择了向王暮低头,可是为什么现在,她又哭了?不是已经柳暗花明丶苦尽甘来了吗?她怎么又哭了?
杂乱纷涌的念头顿时淹没了严铮。
他捏着手中的信纸,伫立在原地挪不动脚步,苦思了许久,才失魂落魄地回身走了出去。
舜华掀开眼睑,指尖抹去眼角的水痕,极轻柔地吻在阿昭额上。阿昭阿昭,你可以样貌像他,可是你要有勇气丶有担当,长成一个顶天立地丶华茂昭彰的好儿郎。
奉严铮密令奔赴辛沂的是卫选光,他星夜兼程丶不敢怠慢,但常被七月末的疾风骤雨阻断行程,待风尘仆仆赶到辛沂舜氏祖屋,已是八月初二。
舜恒半敞衣襟,倚在天井一张凉榻上,捏着一柄摇摇欲坠的蒲扇,半寐半醒间听见卫选光的声音,自以为是在梦中,翻了个身继续睡。
“持之!持之!”卫选光大喊了几声,夺过他手里的蒲扇来扇风,“十万火急,快别睡了!”
舜恒鲤鱼打挺坐起来,揉了揉眼,高兴地大叫,“真是东君?你怎么来了?是不是陛下要夺情起覆,召我回京当差啊?”
“不是不是,我是来找舜小姐的。”
舜恒嘀咕一声,百无聊赖地倚下去,又突然坐直了,瞪着卫选光两眼放着精光,“东君改主意了?要做我妹夫了?”他兴奋地朝内院呼唤,“小五,小五快来!”
卫选光忙退了几步,“不是不是,我是奉天子密令来的。”
舜恒嘿然笑着,在天井来回踱步,“说什么天子,东君一表人才,就是没有天子赐婚,我家也是求之不得,家父也没有半个不字的。你若一早打定主意,家母岂不是高兴得活过来……”
他兀自高兴得喋喋不休,舜媖已嬛嬛柔柔走了出来,甫一见到卫选光垂手而立,心头一跳,脸上已泛起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