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格
严铮气冲冲地回到太妃居所,恰撞见几位太医背着医箱退出来。他喊停太医,大步迈进房中,“怎么回事,给谁问诊?”
舜华已醒过来,沅萝守在她身边喂着蜂蜜水,见到严铮进来,忙搁下碗让开了。
严铮看见崔嬷嬷抱着阿昭在哄,先到了舜华身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舜华歪在靠垫上,恹恹不语。严铮动了怒,只向着那些不敢走动的太医斥道,“还不回话?堂堂太医院,连产妇的身体都调理不好?”
舜华厌恶地皱了皱眉,轻推他手臂,“我只是有些累,不值得动气。喝了蜜水已好多了,倒叫太医们白跑一趟,请回去听差吧。”
严铮放缓了面色,覆在她手背上安抚,“怎么就累倒了,你把心思全放在阿昭身上,也要顾着自己。”
“子铮……”她出言打断,清柔却黯淡的眼神深深望着严铮,“我进宫一年多了,也好好地生下了阿昭,子铮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啊?”
严铮许久没听见她这样称呼,心里暖烘烘的,直将她微凉的手背焐在掌心,眉目舒展,语带笑意,“难得你愿意把阿昭的时间分我一些,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
她低低叹息,却弯起嘴角,闭上眼靠在他肩上,“愿我如星君如月……”
严铮心软得一塌糊涂,简直能拧出水来,什么都忘了,和着她吟出下半句,“夜夜流光相皎洁。”
“可你是君王,身居世界之巅,哪怕群星朗朗,也只是你孤月独明的陪衬1。而我期许的是人世温情,想要的同担云雨丶雪中送炭,你如浮屠照塔丶层层光明,不如为身处黑暗囚牢的我,点一盏微灯。”
严铮笑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她笑得越发婉娩,端起一旁的蜜水来一勺勺舀着,“中秋的事,都安排好了吗?”
严铮竟接了碗去,亲手舀了一勺在嘴边吹凉了喂给她,“万事俱备,只欠你这道东风了。”
舜华顺从地喝着,丝丝甜意在舌尖漾开,胸口却麻得没有一点感觉。
严铮终究是孤月,星光于他无非是陪衬。
他只需要锦上花,自然做不了雪中炭。
一盏蜜水喝完,严铮见她悒然渴睡,便放了她自去书房,走出寝室,正见着严若橝抱剑侍立在廊下。
他念头一转,刚刚过来时竟似未见此人在身边,他又是什么时候从乾元殿过来的。但他脑中仍盘桓着舜华那段偈语似的句子,那一丝犹疑只绕了个圈,就抛诸脑后了。
八月十五这一天,宫里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礼部尚书一头看着司天鉴为皇长子批命格,这是天子御宇后的第一个龙裔,自然重之又重。
另一头则是太后娘娘,煞有介事地请了崇虚寺惠律禅师进宫做中秋法会,也要在宗庙开坛讲经。小小一个宗庙,螺蛳壳里做道场,你方唱罢我登场,岂不忙碌。
舜华自怀娠以来,就未做过今日这样隆重的妆扮,又亲自抱着阿昭,轿辇尚未擡进宗庙,就觉得金玉发冠丶数层礼服要将她的肩背都压断了。
宗庙外的这条御道,她再熟悉不过,只是去年她踩着积雪徒步往返,受尽酷寒,今日,她坐上御赐的轿辇,怀抱皇长子,迎着一众艳羡的目光,重回这个曾给她无尽屈辱的地方。
严铮在丹陛上等她,遥见御辇中亭亭走下一抹华服,满头珠翠衬着她笑生双靥,低头逗弄怀中好梦方醒的婴孩,自生一股温柔圣洁的光晕。
他心中一动,已走下台阶去牵她。
舜华腾不出手来,也不好在宗亲命妇前驳了他的面子,由着他揽在自己腰上,并肩步入宗庙。
观礼的宗亲们纷纷自行让开,太后已在迎候圣驾,仪态万方地乜着舜华,王皇后则微垂着恭顺的眉眼,退居一旁,让出了主宾之位。
这琉璃庑殿丶穹窿藻井的宗庙,轻烟缭绕丶昭穆隆重,她熟悉极了,只是她已不覆戴罪之身,而是今日主角皇长子的生母,理应居于正位。
吴鉴正照旧捧着一堆测算的用具,自上一次受天子威吓丶傍身的大树——莽川王氏又险遭风波,他也识趣了些,至少不敢在礼仪上有所疏忽。他端起一方罗盘,朝款款而来的舜华躬了躬身。
舜华报之一笑,发间的琉璃步摇花枝轻颤,鸾雀口衔十二珠轻轻一晃,不闻一点响动,已越过他去。
还是那一套罗盘推演,舜华懒散走神,阿昭又在怀里贪睡地半眯着眼,困意袭来,她一时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严铮轻笑,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我来抱一会儿。”
舜华睨了一眼堂下的人,“可都看着呢,要置我于何地?”
严铮的手臂已经伸出来,只好顺势掖了一下襁褓,“怕累着你。”
但两人之间那一点眼波流转的默契,还是被命妇们尽收眼底。这舜才人被太后罚入太妃居所,到底还是独受帝王偏宠,命妇们啧啧称奇。
那边吴鉴正将罗盘端至严铮面前,依次向太后丶皇后展示,“陛下,皇长子禄荣贵显,金马玉堂,华盖逢德,乃清贵命相。”
严铮佯作讶异地哦了一声,“只是清贵?朕的命格是继天立极丶抚御寰区,必懋隆国本,有绵宗社无疆之兆。朕的长子,就不配有这些溢美之词了吗?”
吴鉴正弓腰说道,“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陛下是上上吉,皇长子能有上中命格,已属不凡了。”又将罗盘递出,要指给他详说。
严铮不愿看这哄人的玩意儿,只若有所思地盯着吴鉴正,“朕记得,舜才人命带孤辰,有她在朕身边,朕会子嗣零丁,这话是不是你说的?”
吴鉴正手上一紧,罗盘上精细的指针也跟着颤巍巍一动,“舜才人命格如此,若在寻常人家,必然刑夫克子丶家破人亡,幸有陛下天威,才勉强化险为夷,故而皇长子有清贵之名,实属不易。”
倒是好口齿!舜华不禁莞尔,望向严铮,只见他也略带些许笑意地瞥过来,目光交汇,已胜却人间无数了。
严铮若无其事地走近吴鉴正,轻搭了搭他手臂,笑道,“吴鉴正还为朝臣们测算过,朕昨日无事,翻了翻记档,你曾说三司使财官旺相丶必作陶朱之富,所以能掌管财政,你还说户部尚书命坐强官丶定主田连阡陌,所以将田垄户籍之事交给他,你又说工部尚书八字喜土丶四平八稳,所筑河工水利定利在千秋。”
吴鉴正只觉得臂上搭着的那只手有千钧重,握得他又烫又疼,“陛下,朝政事在人为,除了八字命格,也有天命不能及的地方。”
严铮松开手,又走远了去,“是啊,所以朕甫一登基,春汛就冲毁了林文勇的江堤,淹了黄廉户籍薄上两个县的田地,叫王暮拨不出干干净净的赈粮!”
他骤然回身,袍服龙衮带起一阵风,猛将殿中的徐徐青烟拂向一侧。他以睥睨天下的姿态俯望吴鉴正与他手中的罗盘,低沈的话音在空旷的殿堂中盘桓,“谋事在人,胜天半子也未尝不可。”
吴鉴正讷讷不言,自王暮身陷风波,他深知难以独善其身,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他脑中盘旋着数个对策,手心全是冷汗。
严铮放松了语气,“吴鉴正,还笃信自己所测批命准确无误吗?”
吴鉴正悚然忌惮,擡眉,被天子眼中的严正威焰一灼,“微臣得窥天意,日月可鉴丶星辰可证。”
阿昭被这一声喧哗吵醒了,憋着劲儿哼唧,舜华一面耐心哄着,一面看向严铮,他一抿唇,勾起了笑意,也不再废话,只向身边人道,“李福,去将人带进来。”
舜华拍着阿昭的背,轻摇臂弯,依依望向宗庙正门。
那一方耀眼的亮光中恍然出现一道身影,逆着光明亭亭玉立地投在光可鉴人的墨色地砖上。
她来了。
随着这抹身姿披着光晕走入视线,堂上之人无不愕然,到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舜媖清减钗环粉黛,莹莹可人丶落落大方,一步步走向高堂上的舜华。
两人相对而立,一人怀抱皇子丶端庄雍容,一人丰神绰约丶清雅高洁,细看去,分明是一样的眉目,一样的身形,竟如照镜一般,竟是对孪生姐妹。
舜华看着这张熟稔又久违了的面孔,会心而笑。
舜媖携她的手,抿起唇角轻唤一声,“小四。”
阿昭睁大了眼睛,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两边看着,咯咯笑起来。
“吴鉴正,你可见过成双成对的孤星?”严铮擡手折断罗盘指针,拈在指间笑意正浓。
吴鉴正呆在那儿,张口结舌许久才辩解道,“四柱八字中孤辰寡宿,并不与双生子关联……双生不详丶有伤国祚,是我朝历来遵从的批命……”
“住口!”严铮厉声呵斥,“当年成祖皇帝险被孪生兄弟阴谋算计丶夺去天下,闹得江山倾覆丶烽火狼烟近十载,所以定鼎中原后才有此朱批,防微杜渐丶以固江山!”
吴鉴正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微臣谨遵成祖皇帝谕旨,不敢擅改……”
严铮冷笑笑,“你好好想想,双生子批命是怎么说的?星盘带煞丶比劫重重。你既遵从成祖谕旨,怎么只看出了舜氏命中的孤辰,没看出双生的迹象?你是学艺不精,还是信口雌黄?”
他细细端详着手中的指针,玩味地看向吴鉴正,“你说,皇长子若是上上吉的命格,该在哪个方位?”
吴鉴正咽了口唾沫,颤着手指在罗盘上一指。
严铮将指针轻轻一掷,“你不能自圆其说,朕来替你说,若这就是司天鉴所谓上上吉的命格,那朕的阿昭就是这命格。”
指针稳稳投在他所指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