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艳
舜华换下厚重礼服,卸下满头沈甸甸的金玉,活动着僵硬酸痛的肩颈,面有难色。
沅萝笑道,“这点分量娘娘就吃不消了,往后戴了皇后的冠冕,岂不路也走不动了。”
舜华在镜中觑了她一眼,“册书在王皇后手里,凤印在柳太后手里,你再说这样的话,可先掂量掂量。”
舜媖坐在她身后,看她一点点褪去铅华珠饰,也随沅萝笑道,“这孩子可没说错,姐夫今日废了皇后,宫中又没有别的妃嫔,这后位还不是为你而设吗?方才在宗庙,姐夫真是一往情深,羡煞了许多命妇,小四真是好福气。”
“福气?”舜华掬起一捧青丝慢慢梳理,脸上不辨喜乐,只淡淡笑了笑,“你叫他作姐夫,他却不会当你是妹妹。宫墙之中,只有大虞玺绶堪当陛下的妻子。”
舜媖托着下巴望入镜中,“小四,你也在宫墙之中,也只有权欲,没有人伦了吗?你就不问问我……”
舜华手劲失了分寸,将几根打结的头发生扯断了。头皮一痛,她咬紧了牙,更觉得肩背酸疼难忍,“你别说,我不想听。”
舜媖笑得张扬,轻轻绕到舜华身旁,翻起袖口伸到她眼前,“姐夫是瞒着你的吧,他也不许我说,我自然不敢违抗,那你又知不知道?”
她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只是一旦明白说了出来,她就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了,她还要面对严铮丶面对阿昭,面对无休止的倾轧和缠斗!
不说出来,我就还能和母亲梦中相见!
舜华闭紧双眼不看,手中握紧的桃木梳几乎要被折断。
舜媖继续将袖口捋上去,露出一寸麻衣的毛边,“小四,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睁开眼睛看看。”
“别说了!”舜华推她的手腕,可那粗麻纹理磨刮她的手心,一阵比一阵扎心。
舜媖笑着,硬冷的目光扎入镜中,“小四,思念你的人为你熬干心血,念着你的名字直到生命最后一息,记挂你的人为你顶撞圣驾,宁可讨一个说法也顾不得仕途起覆。你又凭什么独坐高堂丶安享荣华,在你眼里,是不是孤身赴黄泉丶前程抛锦绣,都比不得一座凤印丶一顶凤冠?”
舜华全身震颤,瑟瑟望入镜中,是麻衣啊!是她前世临死前祭奠亡魂的麻衣,是她今生不能为母亲尽孝的麻衣!
为什么她历尽苦痛丶受尽委屈,还是没有躲过这一劫?
都是白费心思,都是枉受苦楚,最痛的伤口依旧在被一刀刀割开!
舜媖随手拿起妆台上的双股花钗,抵在铜镜面上尽力滑去,刺耳的切割声从耳膜一直扎到心头,两道刻痕深錾在镜面上,从舜华的额角直插胸膛。
她的心要裂开了,为何这伤痕只刻在镜中,为何不扎穿她的躯壳血肉丶一了百了?
舜媖将钗上所栖的扑花闹蛾折断了去,只馀一团粉白的米珠花簇,她盯着镜中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将钗刺入她鬓间,“这才是你该戴的东西。”
舜华只觉一记刺痛,锋利的钗尖已划破了头皮,那朵白色绢花在乌黑发间醒目至极,压得她擡不起头。
世上没有静好岁月,更没有瑰丽人生,只有负重跋涉丶忍痛前行。
舜媖长叹一口浊气,浅笑落座,盈盈看向舜华,“孩子哭了。”
阿昭在外间的哭声这才传入她的耳朵,她想起身去抱,却发觉腿脚发麻丶浑身乏力。此时正逢严铮阔步走进来,一撩幔帐,见两个一模一样的常服女子并肩坐在镜前。
两人都是素简妆扮丶不饰珠翠,眉眼更是一样的横波流转丶顾盼生辉,他一时竟看不出谁是舜华。
舜媖已换了温顺婉约的模样,抿唇浅笑,“臣女替才人去哄一哄皇长子,这就告退了。”
严铮松了一口气,颔首允准了便坐到舜华身边来,“王令荷的女官一人全担了下来,也不知许了她什么好处。”
舜华疲惫地看着脚尖,“未必是利诱,兴许是威逼呢,若拿住了她父母家人的性命,又岂敢违背?”
严铮侧目,瞥见她鬓间簪着白花,有些不悦地看向门外,“怎么戴这个颜色的花?也没个忌讳。”他擡手摘了花钗,叮的一声丢在妆镜前,“你们姐妹难得相聚,都聊些什么?”
“女儿家闲聊,能有什么。”她抚了抚划破的头皮,果然摸到一丝血迹,“王令荷当堂招认,王暮这次是赖不掉的。”
严铮振臂一笑,“本来还为如何安置他发愁,这样一来,直接免去官职,在家候审就是了。”
“没了王暮和司天鉴这对狼狈为奸的弄臣,朝堂终于有望澄明。恭喜陛下得偿夙愿。”
他牵住舜华的手,满目是柔情,“华华,我虽是司天鉴议定的贵胄之命,但这些年来,我反受其害丶恨得牙痒,现在,我……”
舜华擡头望去,他红光满面,兴奋得像个孩子。歼灭司天鉴是他们共同的目标,她不由得流露出些许欣慰,“我知道,你虽有极贵的命盘,也同样宵衣旰食丶卧薪尝胆,所谓成也批命丶败也批命,一朝御宇天下,却仍遭世人菲薄。但是青史所记的不光是你如何登极,还有龙朔年间你为天下万方做了什么。去做吧,去垂仁德丶正朝纲丶创盛世,去证明,你不是金玉其外,你有恭俭爱民之心,也有务实致治之能。”
严铮握紧她的手,胸中涌动着万丈豪情,“你懂我的。”
她却抽了手轻叹,低头望向那支白色钗朵,“陛下,你还记不记得,除夕之夜,你在这里答应过我什么?”
严铮讶然,脸色微变。她曾要求得知家人境况,他视之为易如反掌,却根本不曾加以重视,更何谈信守承诺。
他侧身掩饰着心虚,定是舜媖罔顾他的禁令,向她透露了什么,只是她刚刚诞育皇子,正是辛苦劳累的时候,又怎能承受噩耗,这个妹妹未免太不知好歹!
两人陷入一阵难堪的沈默,舜华却忽然笑向他说,“你不记得了?”
她嫣然一笑的样子惊艳卓绝,严铮看得心中一颤,几乎被摄夺了魂魄。就在他险些流露出内心荏弱的关口,听到舜华接着道,“你答应过我,会像先帝疼爱你一样,疼爱阿昭这个庶子。”
严铮心上又是一松,继而朗声而笑,托起她的下巴戏谑,“我当然记得,只是阿昭,很快就是嫡长了。聪明睿智如你,早就设好了今日的圈套,等着我心甘情愿地往里钻。”他微微眯起凤眸,审视着她的脸色,“我已收了王令荷的册书,华华,等着做皇后吧!”
舜华清清凌凌地回视他,太后虽然姑息短视,却有一句话很有道理:今日局面来之不易,为何要打破这平衡。
“有些事,你明白,我也可以明白,但你不说,那我也可以不说。我仍然是你的嫔御,是阿昭的母亲,我被困住了,没有退路了,所以我仍要屈服于你丶顺从于你。”
严铮脸上的笑意褪了下去,指尖暗暗使力,握向她的下颚,“华华,是不是我小看你了。”
是问句吗?恐怕不是,“承蒙陛下夸赞。”
他的指尖触到了下颚那道微微凸起的伤痕。没错,有些事,谁都不想再剖开细说了。
严铮松开她纤弱的颈项,在她耳下那一小片细腻之处轻轻抚着,“今日的奏章已送过来,要与我同看吗?”
舜华千般柔顺,却拾起妆台上的白花,别在了耳边,“我要看宗正卿和礼部尚书的本子。”
外头舜媖抱着阿昭逗弄,正爱不释手,见二人并肩携手往一处走了。她不动声色地弯起嘴角,向崔嬷嬷笑道,“我抱阿昭在院子里透透气,不碍的吧?”
沅萝也正拿一只拨浪鼓逗着奶娃娃,自告奋勇地陪侍,“我同小姐一起。”
崔嬷嬷看了看外头天色,满月当空丶桂香拂面,出去走走也无妨,关照了几句,便由她二人去了。
舜媖搭了条轻薄披风,便抱着阿昭到了檐下。月色入院,庭中积水空明,松竹之影如在水中婆娑摇曳,这片世外天地,倒有些清澈明亮的桃源之美。
她漫步庭中,不经意瞥到一人,浸在窗口的半摸昏光中,背影挺拔,按剑孤立,好一个英武将才,竟如久别重逢般的熟悉。
舜媖心念一动,已走近那窗口,但还未出声,已被他察觉。
严若橝只闻脚步窸窣,已转头侧目,见到是这张面孔,眸中厉色才陡然收住,继而回过身来,有些恍惚,“才人气血两虚,忌冷风。”
沅萝躲在身后偷笑,倒也好奇。
舜媖扭头把阿昭给她,挑眉示意她噤声,又向他走了两步,“有劳将军费心,我很好。”
月色与香风之间,她头一次这样向他走来,严若橝心跳竟有一瞬加快。他垂眸拧起眉心,总觉得有些异样。
舜媖见到他清冷的眼眸拢在眉弓下的一小片阴影里,骨感分明的鼻梁下嘴唇紧抿成线,而留在她记忆深处的鲜红发带,温顺地垂在脑后。
她低头娉婷浅笑,“将军今天没有去宗庙吗?”
他眼神一凛,立刻反应过来,连退了几步,抱拳道,“舜小姐,卑职失礼。”
舜媖笑靥不减,却嗔怪道,“将军怎么又要赔礼,你忘了,你还请我吃过糖墩儿呢?”
“糖墩儿?”严若橝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手心覆在衣襟一处,好像隔着衣袍按住了在胸膛中怦然乱跳的重要信物。
“是啊,那天是我替舜才人进宫抄经,还欠着将军五个铜钱呢。”
严若橝的神色语气更见冷淡,他垂手按剑,握得指节泛白,早就平覆的头绪再一次搅扰起来,“已经结清了,应当,是舜才人。”
舜媖哦了一声,旋而又展颜巧笑,点头道,“去年元月,将军曾在争鸣园中问我的名字,我说我是御史中丞府的。现在家父已晋升为吏部尚书,我是舜尚书的小女儿,我叫舜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