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击磬
“有人离开了。”
似涟漪般的磬声中,一男子响声道来。
宫洛雪同林玉安转身看去,空中灰白云朵渐散,月光霎时倾泻,来人身量极高,他顺着石踏而下,不出两步便撞进向上铺洒的月光中,衣袍角银饰片子映着月辉发出白亮光彩。
“是你啊,阿历寨主。”林玉安看清来人,正笑着打招呼。
宫洛雪还记恨乌梭历曾伤着林玉安,昨日见面又瞧他与林玉安靠得近,还总盯着看,心里很不是滋味。
伸手一把揽住林玉安腰间把人搂紧了,挤出个笑打招呼道:“阿历寨主好啊。”
林玉安觉得他幼稚极了,推半天着实推不开,这般力大,不免疑心今日那些虚弱都是装出来的。
只好就着这姿势问:“阿历,有人离开了是什么意思?”
宫洛雪低头看他一脸宠溺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有人死了呗。”
乌梭历解释道:“寨子里有人死去都会敲响石磬,是那个罪人吧。”
宫洛雪搂着仍在尝试挣扎的林玉安说道:“或许是吧。阿历寨主我们正遛弯呢,您是要去...”
林玉安实在挣不开,只好气鼓鼓地说:“我要回去了!”
乌梭历觉着他俩好笑,说道:“我去找阿秋,他在云门屯,要回去的话正好同路。”
宫洛雪面上勉强挂着笑,正想说‘我们不回去。’却听林玉安抢声:“走。”
他只好紧紧搂着林玉安将他一把提起,侧身让乌梭历先走。
林玉安落地好不容易挣脱,又被他抓起手紧紧牵好。
他实在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如此腻歪,好在乌梭历并未回头,白了一眼宫洛雪发问道:“你说的罪人是乔南吗?”
“在我看来,这磬是为阿吉娜敲响,不是为他。”乌梭历在前方边走边说:“阿吉娜是多年来第一个闯入寨子的大绥人,既带来绛雪珠的下落,也教我们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兰诃婆人进入灵蛊群山多年,每年都有族人葬身江中,早年不得已只好远水而居,遇上汛期全然无法靠近江边打渔练功。
阿吉娜的到来,彻底解决这一难题,乌梭历身为现任瑶江寨主,自是对她怀有感激之情。
“我们曾对她有许多误会。”乌梭历继续道:“当年阿苏爷救了他们,作为报答,阿吉娜教我们在瑶江上游建花桥遏丶草提遏引水,才使得江水平稳流经寨子周边。这么多年都未发生族人伤亡,房屋受损。可惜...”
乌梭历顿了顿,待最后一声磬响结束才缓缓开口:“可惜乔南那个叛徒并未学到他母亲的仁慈善良及聪慧,反而盗走千秋骨换取银钱,实在可恶。”
宫洛雪听至此又对阿吉娜生出些佩服。
此人出身大漠,却能懂得治水之道,想来必是博览群书知识渊博;覆生之后孤身一人带着乔南徒步千里进入灵蛊群山,乔南凄惨的幼年生活可见个中艰辛;更不必说当年为和平解决大绥与伊图林部矛盾,竟有挥刀弑父之勇。
若非乔南心怀怨恨多生事端,她在此地定能安渡馀生。
“即便他回来这么久,还是不肯说阿吉娜究竟怎么死的。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乌梭历想到此事愤愤不平。
宫洛雪凑近林玉安说:“这件事我知道...”
“什么?”林玉安疑惑地问他。
听得这人在他耳边低语:“我知道阿吉娜怎么死的。”
这近得几乎亲上耳廓的距离,叫林玉安不合时宜地红了脸,说话也有些磕巴:“你...你说吧...”
见他浑身紧绷颧间绯红,宫洛雪借势得寸进尺,扯着嘴角坏笑着在他腮边啄上一口。
谁知乌梭历恰巧转过身来,眼神投来的一瞬,林玉安羞到失控,擡手不轻不重地赏了宫洛雪一巴掌。
乌梭历擡着眉面露难色道:“你俩这是...”他实在找不出什么词来形容。
见宫洛雪指着面颊,得意地说:“瞧见没,玉安疼我。”
乌梭历哈哈大笑道:“大绥有句话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正好可以用来形容你俩。”
宫洛雪闻言一楞,摸着下巴严肃道:“严格说来这句话不足以用于形容我同玉安的关系,但玉安动手打,我自是一万个愿意挨。嗯,强调一下,玉安是我对象。”
乌梭历正色道:“这件事还有人不知道吗?”说罢又露出疑惑的神情:“那...请教一下,这句话应用来形容什么?”
宫洛雪亦认真解释:“通常用以形容‘你情我愿’,而不是‘两情相悦’。”
“嗯...?”乌梭历一皱眉,思索一阵又问:“二者有区别吗?”
“那区别大了!”宫洛雪面上有些得意道:“虽说都表示双方有意思,但程度上天差地别。‘你情我愿’带着点妥协;可‘两情相悦’意味着双方情投意合情感深厚情深似海唔...”
林玉安实在受不了,伸手捂住宫洛雪的嘴:“你再说一句试试!”
见他举手示意不说了,林玉安才放开手清清嗓子道:“阿吉娜怎么死的?”
“边走边说吧。”宫洛雪示意乌梭历继续前行。
“在潞州,乔南跟着阿吉娜上了灵泉山,藏好沈瑛后,便自大宅屋顶潜入,趴在梁上听阿吉娜与纳日达塔还有王中元对峙。纳日达塔听闻王中元是来调查刺杀案,便攀咬阿吉娜,说她使用绛雪珠覆生是为了刺杀光仁帝,不仅如此还将自己的儿子送入皇宫做太监。”
“阿吉娜当然不会承认,更是否认乔南的存在。没吵上两句,纳日达塔便拔刀相向。文师叔全然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一时情急,替阿吉娜扛下了那一刀。随后向王中元求助,可没想到王中元佯装帮着文师叔杀了纳日达塔,转而一剑捅死阿吉娜,最后更是一剑刺穿了身受重伤的文师叔。”
“啊?”乌梭历下完最后一步石踏,气愤地一跺脚说:“这王什么是何人?怎的都被他杀了?乔南呢?就这么看着他母亲被人杀死?”
宫洛雪负着一只手,与林玉安同时迈下石踏说道:“很遗憾,他确实就这么看着阿吉娜被杀死...”
“这个混蛋!”乌梭历兀自在前方挥着拳头,愤然道:“那是他母亲啊!怎么能这样?”走了两步又忽的转身问道:“然后呢?”
“他见几人武功高强,自知全无胜算,便在文氏弟子入门那刻趁乱自屋顶逃走...”
“可恶!”乌梭历嗓音本就响亮,此刻愤怒一吼,更是响彻山间:“简直可恶至极!怪不得他回来什么都不敢说!”
三人在窄小巷道穿行,待行至中心一处廊亭,山间乍起的风吹起众人衣摆,撩得银铃叮当作响。
“确实可恶至极,乔南此人根本不配得到任何怜悯。”宫洛雪沈声说道:“我们这一路走来,见过常年待在山中的曹猎户,生活艰难;见过自幼为奴为婢的阿梅,遭多番转卖,身世悲惨...”说着转头看向林玉安继续道:“他们各有各的苦楚,却从未生出害人之心。甚至青桥村一战,全凭阿怀冒死伏击,众人才得以脱险。”
“而乔南所作所为,实在恶劣,即便今日见他人不人鬼不鬼,我仍然认同宋兄所言,什么赎罪,根本就是贪生怕死,苟且得很。”
“说得好!”乌梭历两手一拍,外加一声暴喝。
周遭本是一片寂静,他这一声吼,三人身后的灌木丛里都惊起一阵悉悉索索,着实将林玉安和宫洛雪吓得一哆嗦。
“啧...”宫洛雪手里的灯歪了一下,正要开口,却听得身后响起另一人声音。
“阿历!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人循声看去,见云牧秋正自熏治房出来,顺着步踏下楼。
行至近前,对林玉安二人点点头,径直走到乌梭历面前问道:“你几时回来的?外面什么情况?”
乌梭历倏地起身一拍脑门道:“忘了!东西都送到了,他们明日进山,日落时分可到。”说罢又自怀中摸出书信递给宫洛雪道:“还有你们的书信。”
林玉安盯着那信,嘴里问道:“明日谁来?”
“想必是成广到了。”宫洛雪点了点手中书信,那上面盖着邵姓印章。
云牧秋的目光带着点忌惮,顺着那封书信落到宫洛雪身上。
依他所断,乔南至少可以活到明日晚间,可这几人见过之后,乔南极度痛苦,不断挣扎却不能发出半点声音,而他却束手无策。
宫洛雪自然明白他眼神里的疑惑,只向他微一点头,手上抱拳说道:“二位,我伤未痊愈,走这一阵累得很,就先行回房了。”
见宫洛雪转身,云牧秋寒声道:“站住。”
林玉安被宫洛雪攥住手臂,一时还没搞清楚状况,回头看云牧秋面色不豫,再擡眼看宫洛雪倒是轻松一笑,又拽着他手臂转身回去问道:“寨主,有事吗?”
乌梭历一日不在,见气氛有些紧张,也不好说话。
只见云牧秋缓步上前道:“在云门屯杀人,好手段。”
“杀人?”乌梭历一时紧张起来,拇指推着弯刀柄急问:“谁死了?谁杀的?”
云牧秋盯着宫洛雪,擡手一指:“乔南死了,他杀的。”
乌梭历一听,拇指一松,弯刀咔的一响回到鞘中,轻松道:“哦,乔南,那没事嘞。我作证,敲石磬时我跟他俩在半山还没下来,不是他。”
云牧秋看着乌梭历叹了口气。
这人身量高壮如牛,上山狩猎下河抓鱼上树捕鸟什么都行,就是不长脑子。
“所以说他好手段...”
宫洛雪闻言微微仰头,勾了嘴角笑笑,索性提着灯双手负后看着二人,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调笑道:“莫非阿秋寨主觉得他不该死?”
云牧秋手上一颤,尚不及开口又听他道:“正好与您打个商量,没准明日还得杀一个。劳烦寨主指个合适的地方,办完事自会着人烧了打扫干净,尘归尘土归土,不给您添麻烦。”
云牧秋只动了动眉毛,表情没太大变化,冷声道:“杀乔南怎么不提前打商量?”
“阿秋寨主。”宫洛雪亦上前两步低声道:“乔南回到山中为何不说这些年去了哪?不是他不愿说,是不敢说,不能说。他身上是捅破天的大事儿,族人不知为妙。至于后头杀的这个,他死了,对兰诃婆亦是好事。”
云牧秋偏了偏头问他:“此话怎讲?”
“此番千秋骨现世造了多大动静,想必二位寨主及长老们心中清楚得很。”宫洛雪微微伏低身子说道:“莫乎谒已死,还剩下一个知道如何用千秋骨的人。此人狡猾,若他还活着,将来兰诃婆人走出去也怕会惹上大麻烦。虽不知莫乎谒是否还有同党,但知晓用法的人少一个,兰诃婆人及千秋骨便安稳一分。”说罢直起身看着他,面上带笑又说:“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家玉安又是兰诃婆人,那我宫某也算是半个族人,自然要多为族里着想。这么说,阿秋寨主明白了吗?”
云牧秋明白这番话自有道理,他亦非怜悯乔南这罪人,而是有别的意思。他有些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造成宫洛雪的误会。
随即轻笑一声道:“你们要杀之人,既非我族,便不用族里的方式处决。明日指个地方给你就是。但...”
宫洛雪刚要抱拳示谢,听他犹疑,不免猜测这寨主奇奇怪怪的,又要发什么难。
却听他道:“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寨主请讲。”
云牧秋缓声道:“你对乔南用了何种手段?这是大绥医理中的功夫吗?听闻成州有个药王谷,我与师父曾想去拜访,可惜,追查千秋骨实在分...分身乏术。”他以为自己此刻面带微笑,神态恭敬,实则在众人眼中仍是面无表情:“雪,你可认识药王谷里的人?可否引荐?”
宫洛雪与林玉安皆是一楞。
“呃...”宫洛雪思索一阵问道:“所以你方才说‘好手段’,是在夸赞我?”
“没错。”云牧秋淡淡地答话。
“嘶...”宫洛雪摸着下巴一脸疑惑:“那‘杀乔南怎么不提前打商量’是何意?”
“若提前告知,我也好在一侧观摩。”云牧秋看着二人楞在原地,想了想又问:“后面要杀这人,你也用这种手法吗?”
“不...后头这个恐怕没那么好看...不是!”宫洛雪回神道:“寨主,您一向这么说话吗?冷着个脸说‘好手段’,太容易叫人产生误解了...”
“通常呢,若要说‘好手段’得配上赞许的笑容,若您实在笑不出来,就得说‘手段甚为高明’在加上一句‘佩服佩服’对方便能明白您的意思了。”
“竟是如此...”云牧秋与乌梭历及其认真的听他说着。
“您为何笑不出来?打小就这样吗?我给您把把脉...诶,不成,银针扎过乔南都废了。等成广来了看他带没带针包,指不定我给您扎两针就好了...”
林玉安闻言噗嗤一笑,原来阿秋不苟言笑,甚至看起来不太开心的原因竟在此处。
“那...”云牧秋看着宫洛雪,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药王谷...”
“放心!”宫洛雪拍拍他肩头说道:“方谷主是我师伯,待我出去寻到师父,就来接您和谷沙苏长老去药王谷,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云牧秋终于微微一笑,虽然他以为自己正大笑开怀,说道:“有劳有劳。”
四人又聊了一阵,见明月高悬,时辰不早,便道别各自回屋。
云牧秋一转身,乌梭历便跟在他在身旁唧唧呱呱:“阿秋,我跟你说,乔南这人太差劲嘞,真不是个东西...”
宫洛雪瞧这二人与初见时印象大为不同,甚至反差得有些离谱,一回头见林玉安已迈步走远,连忙提着灯跟上。
“二位寨主还挺有意思,尤其想不到阿历寨主竟是这般...”
他想起在灵峰镇曾见过阿历出手,身法招式极为特别,加之身材壮硕,以为是个霸道不讲理的。思索半天,终于憋出个形容:“这般孩童心性。”
林玉安想了一阵才问他:“我想不明白。先有徐升后有王中元,二人手握名册清缴暗探,为何从始至终未摸到纳日达塔?”
宫洛雪方才见他一直沈默,猜测是为宫诺雨进山在即一事,又担心他思虑过多。
此刻听他却是问及纳日达塔,倒放下心来。
“名册所记乃是伊图林部暗探。而纳日达塔所用,乃是仡浑部暗探。”
“嗯?”林玉安脚下顿了顿,擡头看他道:“可我记得书中提过,光仁帝延川一战后,伊图林部被打散,仡浑部不是迁到大漠深处了吗?”
“确实如此。”宫洛雪伤未痊愈,此刻确实有些疲乏,声音懒懒道:“当年阿吉娜的父亲欲将她嫁给仡浑部首领换取兵马,由此可见,延川并非伊图林部独谋。”
元武二年光仁帝神兵出击,不仅打散伊图林部,还将西川关外扩二十里,大漠部族痛失水草丰沛之地。
伊图林部是挡在大绥与仡浑部之间的墙,没了这层防御,仡浑部为求自保只能再往后退。
可反攻之心从未减退。
“仡浑部带走了伊图林部留下的奴隶,其中多是与大绥人生下的孩子。原本这些奴隶就是伊图林部培养的暗探苗子,仡浑部更是下了功夫将他们培养成死士。盼着有朝一日里应外合夺回西川关。”
林玉安听罢,细细思索一番说道:“所以纳日达塔与仡浑部一拍即合?”
“差不多吧。”宫洛雪继续道:“此事乔南也只知皮毛,多是我与江兄的猜测。依乔南所知,纳日达塔是用剩馀的族人与仡浑部交换了死士,至于二人具体做了什么交易并不清楚。直到他逃出关外才知晓,延川动乱的失败,导致伊图林部剩馀族人遭到仡浑部屠杀。”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道:“徐升与王中元将名册作为升官垫脚石,根本不会排查名册之外的人。加之死士相貌与大绥人无异,入了关也从未干过什么事,更是无从查起。”
“我们推测,纳日达塔之所以没有参与行刺,一来他的相貌无法入宫,二来,族人被屠杀,他作为首领自是不敢再回大漠,所以...”
“所以刺杀案后,他打定了主意与阿吉娜同归于尽。”
林玉安听完,过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叹息,耳边听闻宫洛雪与岑子交谈,才发现已到住处附近。
岑子递了块磨石给宫洛雪,又自他手中接过信件说道:“师兄,你要磨石干啥?”
“我养伤,我的沧月也得养养。”宫洛雪笑着拍拍他道:“别忘了把信交给你兄长。”
听他特意把‘兄长’二字加重语气,岑子一时笑开了花说道:“忘不了忘不了!师兄你赶紧好起来,我要带着兄长去见师父!”
宫洛雪稍稍思索了说道:“至多三日,三日后我们先行离开去寻师父。待你兄长和江哥哥到灵泉山时,咱们已经带着师父回去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