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擂鼓
山中天空染着素采灰,几颗渐失明亮光色的夜星仍在闪耀。微寒伴着晨风扫过,四周的黑暗在簌簌响声中清透起来,三五山鸲鸣叫唤醒迷蒙的山梦。
林玉安足下一凉,轻轻踢了被褥,一丝凉意灌进来,他不禁微微蜷起身子有些意外。
那个火炉似的人呢?
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空空如也。
林玉安倏地坐起身来,眯着眼四处看,屋子里透入些微光可不见人影,却在迷迷糊糊中听见点嚓嚓嚓的声响。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
他披上一块鹿皮毯子,趿拉着鞋拉开了门。
嚓嚓声赫然停止,随着东方白亮映入他眼前的,还有拉个小凳坐在门口正打磨云里春的宫洛雪。
他不过擡手揉了揉眼睛,下一刻便被圈进结实的胸膛。
“怎么不再睡会儿?”宫洛雪问着话,在他额前落下一个吻。
林玉安擡头嗅了嗅他颈间的味道:“大清早的,干嘛呢?”
“玉安...”宫洛雪搂着人往屋里带:“我说过你要杀人我替你磨刀呢。”
林玉安在光线不佳的屋中,擡头瞧见宫洛雪明亮的眼睛溢出些愉悦的神采。
“你...用这副表情说这话,还挺瘆人...”
宫洛雪听罢哈哈一笑:“倒没从林公子眼里瞧出害怕。”
林玉安亦是一笑道:“该怕的人是宫诺雨,不知他如今是何模样。”
他说着话又被塞回了被褥,这回身旁躺着个火炉,舒服多了。
“用不了多久便能见着。”宫洛雪搓着他微凉的手说道:“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晚些时候带我去找阿秋那儿看看。”
“那你晚些再养剑...”
“吵着你了吗?”
“没...你不在我睡不踏实...”
“啧...”宫洛雪一把将他搂住,蹭着他的鼻尖说:“四下无人你说我不在睡不好,出了门又不让我炫耀炫耀,连岑子也不能说。偷偷摸摸的是何意?”
林玉安视线穿过鼻尖落在宫洛雪唇上,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见他双目呆滞又不说话,宫洛雪索性圈了圈手臂,将人搂得更紧问道:“林公子把宫某人当什么了?偷欢的外室?”
林玉安一楞,擡头却瞧不清他的表情,随口问道:“说什么呢?轻浮!”伸手一推,对方又半点不泄力。
他面皮薄,心里忌惮旁人或许会投来异样的目光,全没有公然腻歪的胆量。何况双方同为男子,宫洛雪在江湖上又积攒了名声,这样的事,两人互相明白心意不就好了?何必递话头白白叫人议论。
“其实...”林玉安两手搭在他胸前,低声道:“我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
这人就跟火炉似的,将他紧紧搂住早催了一身汗。林玉安伸手将被褥拉了点下来透透气,这时天光已至,明亮的光束透了进来。
宫洛雪问他:“你害怕什么?”
林玉安看着他说:“我孑然一身,你不一样。将来要回宫氏做家主,朝鸣山庄的事恐怕也无法完全丢下。四处与人说你的伴侣也是个男人,江湖上的人该如何看你?”
说完这话,他也借着光亮,瞧着宫洛雪面上闪过不可思议,又挂上震惊,忽的松了搂在他腰间的手,撑起半身急急道:“林玉安,拿一辈子糊弄我,你倒后悔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林玉安忙解释道:“我没有糊弄你,只是担心别人议论...比如表兄那边,你如何解释?裴庄主你又如何解释?”
“我又不跟他俩好,解释什么?”
“哎!”林玉安想了半天没想明白到底该怎么说,索性拉起被褥遮住脑袋:“不说了!总之你不许四处宣扬!”
他就这么蒙着头,一直到有些呼吸不畅,都没感受到身旁人有何动作。
又过了一阵,林玉安缓缓露出双眼,见着宫洛雪撑着面颊看着他,嘴角挂着笑。
“你为何笑?”林玉安有些好奇。
宫洛雪一把拽下被褥,他憋得有些泛红的脸露了出来。
“玉安,我很高兴。”这人伸出手指在他面上摩挲:“你与我谈未来,担心我的名声,我很愉悦。”
他被摸得面上痒极了,伸手抓住那根手指,又听宫洛雪说道:“旁人能议论什么?无非宫洛雪龙阳之好喜欢男人。那又怎么样,事实如此我不在乎。我对你的爱坦坦荡荡,无须遮掩。”
说罢反握住他的手继续道:“只是我这辈子头回有对象,他是林氏明珠沧州泽玉,是如此俊俏的小郎君,是武功高强的剑门少侠,实在难抑心中喜悦,恨不得叫世间每个人都知晓,林玉安是我的,我是林玉安的。”
说到此,宫洛雪忽然萌生了一个奇妙的想法,伸出另一只手捞过林玉安日常佩在额间的那条挂有银铃的细绳,放在他颈间比划起来,口中继续道:“可若此举令你感到不适,我不这么做便是...”
林玉安见他盯着自己颈间出神,侧首疑惑地看去。
他当然不知此刻宫洛雪眼中瞧见了什么,那玉白修长的颈间,棕色皮绳衬出了极度别致的韵味,他轻咬过的小巧喉结微微颤动,带响精致的银铃,叮叮当当地撞进他心里,轰然窜出火苗。
他赶忙移开视线。
“今后我不炫耀了,但...在外面可以吻你吗?”他看着林玉安的眼睛,胡乱的问出一句话。
林玉安噗嗤一笑道:“没人的时候可以。”
宫洛雪不知林玉安在想什么,但他此刻迫切需要做点别的事。他低头在林玉安唇间飞速啄吻,随后起身问道:“水井在哪里?”
“昨日遛弯的山路上有泉眼。可是...水缸里不是还有水么?”林玉安翻了个身蜷缩起来,见他手脚麻利引了碳,提了木桶边走边说:“我再去打点水。”
话音落地,人已在门外。
也好。
听他脚步渐远,林玉安猛然翻身而起,三步跨到水缸前,捞起冰水擦了把脸。
***
宫洛雪对兰诃婆医事抱有极大的兴趣,晌午过后便去了云牧秋所在的峒岭寨。
此行确叫他大开眼界。
大绥医理源远流长,有完整起承脉络的医典丶药典,若要论古籍,可追溯到近四百年前。
其中起源阶段也受过巫医影响。
而兰诃婆医理则不同,至今仍以巫医为核,将草药与巫蛊相结合。
“兰诃婆医事历来由峒岭寨承担,我的师父谷沙苏长老亦曾是峒岭寨寨主。”云牧秋正带着宫洛雪参看兰诃婆药房。
宫洛雪拿起一株新鲜草枝嗅闻。
“看来你们对草药的处理与大绥也大不相同,我瞧着多是使用新鲜药草。”
“多是如此。”云牧秋掀开帘子引着他进了里间:“不过亦有特殊处置的药材,熏蒸丶晒干丶浸酒的也有...这个。”说着话从案台上竹篓中抓出一把根茎摊在手中说道:“这是曳珀根,微毒,采摘后须得使米酒浸泡百日再蒸制,晾干后方可磨粉使用。”
宫洛雪拿了一块琢磨一阵,纹理着实眼熟,可那气味又叫他分辨不清。
云牧秋带着他细细参看一圈。出了药房,二人立在二层吊脚檐下。眼前是高大的峒岭寨木楼亭,岑子正与林玉安在亭中练剑过招。
“此番多得寨主及长老相救,实是感激不尽。只是为何一直不见谷沙苏长老?”宫洛雪想起这几日只见着云牧秋丶乌梭历,还有各种年老年轻的族人,却从未见过那些长老。
“这个嘛...”云牧秋思索一阵说道:“说起来,安的祖先与瑶江寨乌梭历的祖先属一支,乌梭历的...这要怎么说...嗯...”
宫洛雪转头看去,云牧秋面上依然无甚表情,可语气中尽是困惑。
随即问道:“什么?”
“乌梭历阿妈的阿妈的阿哥...大绥怎么叫?”
“舅公。”
“对,就是这个。”云牧秋面无表情道:“乌梭历的舅公,梺隆卓长老不想见你。”
宫洛雪视线追着林玉安与岑子,二人招式你来我往,精彩至极。
听了这话,眼睛虽没挪开,心头已是转了好几轮:旧识?有过节?
想了一阵毫无头绪,嘴上问道:“这是为何?”
云牧秋对二百年前的往事并不清楚,可总是听梺隆卓长老提起,当初离开族人的,是瑶江一支中武艺最为高强的三位男子。虽武器不同,可眼前瞧着林玉安剑法路数,到还存有些兰诃婆武学的影子。
“安的剑法,源自兰诃婆瑶江一支,想来三位祖先融合大绥武学,最终练成了林氏剑法。”云牧秋的武艺师承梺隆卓长老,见二人过得几十招,看得手痒,甚想下去讨教讨教。
宫洛雪笑道:“想必当年谷沙苏长老亦是见着林伯父一家融入大绥生活,这才萌生了出山的想法吧。”
“这是其一。”云牧秋缓声道:“山中生活虽惬意,但属实闭塞,就医理来说,兰诃婆虽有自己的语言文字记录,可转来转去也都是那些病例。平稳的发展,很难更进一步。这几年为寻千秋骨,我也跟着在山外跑,试着接触大绥医理,虽无法理解透彻,但你们分支细致,体量庞大,确实叫我大开眼界。兰诃婆若不想就此消失,必须得走出去。医理如此,武学更是如此。”
宫洛雪微微躬身,两手肘撑着木栏说道:“阿秋寨主高见,医理也好,武学也罢,若无交流比试,又做不到兼收并蓄,实难进步。可惜我身子尚未恢覆,否则真想与阁下切磋一二。”
云牧秋双手抱胸,身靠立柱道:“待岛邦出山定下来了,切磋也是来日方长。”他说这话仍是面无表情,可语气却溢着愉悦。
宫洛雪点点头笑道:“那是...对了,你还没说那位长老为何不想见我。”
“梺隆卓长老当年也跟着去了林氏,见过刚出生的安。”云牧秋就着那姿势继续道:“照着林氏家谱细数,梺隆卓长老还应称安的阿爸为阿哥。可安的阿爸却说,因绛雪珠覆生阿吉娜一事背后隐忧颇大,为避免牵连,暂不宜与灵蛊群山扯上关系。同时也约定,会将此事告知安,待他有了后代,再行认祖归宗。可惜...”
宫洛雪明白林伯父的担忧是有道理的。谷沙苏长老取回绛雪珠后第四年,林氏被王中元监视。若双方多有走动,王中元必然追查到底,一旦查到阿吉娜曾藏身灵蛊群山,兰诃婆一族恐怕早就不存在了。
林伯父不与灵蛊群山来往,可谓是未雨绸缪,颇有先见。
“乌梭历将你背回来时,安的状态也很不好。”云牧秋继续道:“在洞中他蛊毒发作,却将所有解药丢弃,身体和心灵的剧痛,叫他饱受折磨。到了云门屯亦是整日守着你寸步不离。梺隆卓长老知晓他是林玉安后,心疼得很。起初阿卓长老只当你二人交情深,劝了好几次要他先回去休息,他却说你若不醒,他绝不独活。阿卓长老先是闷头气了两日,后来想明白了些倒没说什么,你醒来前两日,他与安过了几招,直称赞安乃奇才。原本看着还挺开心的,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唉声叹气,不止不见安,又与我们说别让他见着你。”
宫洛雪忽的想起晨间林玉安为何要说那番话,也明白了梺隆卓长老是在怪他断了林氏的后。
可这件事,他不会因任何人妥协。阿卓长老若是厉害的,就劝说林玉安把他踹了。
哪怕林玉安真把他踹了,再追回来便是,这有何难。
想到此宫洛雪倒有些得意起来,低笑两声又听云牧秋说道:“阿苏长老这几日除了料理千秋骨,便是去劝慰他。昨日我去看了,还气着。一问就是什么白菜什么猪,我也听不懂。”
“哈哈哈哈!”宫洛雪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声音有些大,引得正休息的岑子和林玉安擡头看来。
“师兄!什么事这么好笑?”岑子擦着汗问他。
这一问让他笑得更大声了,一低头瞧林玉安也是一脸疑惑地看他,随即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
云牧秋歪着头问:“什么意思?你懂吗?”
宫洛雪笑着转身背靠木栏,低声道:“阿卓长老算是林玉安的叔父,我们玉安呢,剑法一流,在家乡也被称为林氏明珠沧州泽玉。就是说他非常优秀的意思。阿卓长老是将玉安比作白菜,将我比作猪。这句话呢,叫做‘好白菜被猪拱了’。”
这回云牧秋皱了皱眉,更加费解:“我还是不明白,你怎么就成猪了呢?那野猪确实常进园子拱白菜,可你跟这事有什么关系吗?”
宫洛雪忍不住笑了一阵又说:“这只是一种比喻,总的来说,阿卓长老是没办法接受我同玉安在一起这件事...”说到此,他想起林玉安早间那番话,又低声问道:“玉安知道吗?”
“知道。”云牧秋向立在亭中,与岑子说话的林玉安看去:“他很坚决,起初与阿卓长老争呛了几回,后来便沈默,只是每日守着你。”
宫洛雪勾着嘴角望着林玉安。
他又藏事了,不过这次得怪自己考虑不周。
宫洛雪我行我素惯了,旁人爱怎么想怎么想。可林玉安不同,他是规规矩矩养大的孩子,从没做过何等叛逆事。
他的心与自己一样坚决,可若叫他不必在意旁人的议论,表面或许能做到,可心里还是会承受着来自成长轨迹的压力。
宫洛雪要做的,是爱他,不是改变他。这样的错误以后不能再犯。
今日远处山巅压着云,阳光透不进来,他们整日笼罩在一片蜡灰中。
忽然间,云门屯方向传来沈闷的咚咚鼓声。
“你的人进山了。”
云牧秋的话语伴随着鼓声,敲进了宫洛雪心里:终于盼来了。
他指尖在木栏上点了点问道:“是到了吗?”
云牧秋望着云门屯方向答话:“一刻即达。”
宫洛雪转头向着下方高声道:“走吧玉安,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