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夜雨
宫诺雨是被呼呼风声唤醒的。
好在他经过方才一顿饭以及足够的休息后,内力充盈,随即缓缓起身,努力判断身在何处。
此处似乎是某个山巅,寒风强劲刺骨,刮在面上似利刃削过。夜空中不见明月稀星,唯有密云压顶,远处一圈黑乎乎的山头环绕,气氛压抑萧肃。
宫诺雨环视周边,十根火把圈出约莫五丈宽区域,他正立在中间。正前方火把外是万丈深渊,他倏地转身,两个人影立在火光中。
成广与阿志各自向两侧走去,二人身后宫洛雪与林玉安缓步前行。
他恨之入骨的弟弟,身着墨蓝长袍,劲风吹动衣袍,还是那般潇洒高傲以及...碍眼。
宫诺雨笑着大喝一声:“哟,家主派头十足嘛!”
宫洛雪不答话,亦不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待他再看林玉安,墨色劲装搭藏蓝腰带,削瘦不少,想来这段时日被折磨得不轻。他颈间系着貂绒围脖,半长的发使跟簪子低低的盘在脑后,碎发在面上缭绕,可那双眼睛却没有半点示弱,直勾勾地盯着他,竟叫他背脊生寒。
宫诺雨早已品出事情实在不对劲。
将他囚禁,百般折磨却什么也不说,此刻又将他带到此处,究竟是何用意?林玉安不想活了吗?
还是说...
不可能!千秋骨之毒,世间谁人能解?
宫洛雪解不了,当年甚至连老头子宫晟都没有丝毫察觉,今日更不可能解开!
可此情此景,着实叫他后背寒凉。
林玉安的命在他手上,眼下二人却无半点惧色,他实在想不明白。
在那点得意被彻底击溃之前,宫诺雨僵硬地从林玉安面上移开视线,看着宫洛雪问道:“绛雪珠呢?”
宫洛雪负着手不说话,他身旁的林玉安则自怀中摸出一枚灰褐夹杂晶蓝裂缝的石头,淡淡道:“在这儿呢。”
宫诺雨没有一丝犹豫,飞身上前伸手便抢。
谁知林玉安在他眼前一晃,旋身一踢,狠狠将他踹出三步跌倒在地。
‘不可能!林玉安功夫早废了!’宫诺雨不敢相信这是大年初三那日任他摆布的林玉安。他忍着腹部剧痛站起身来,仔细一想,这一踢又无任何内力加持,想来此人经脉并未恢覆。
随即舒展胸肩笑起来:“装模作样!你的解药只剩三粒了吧,敢和我动手,不想活了?”
林玉安淡然地将绛雪珠收入怀中,轻笑道:“我是早就不想活了。可现在是谁要珠子呢?”说着话踱步回到宫洛雪身旁,侧脸看着宫诺雨说道:“听说等着覆生的是你的挚爱?”
宫诺雨看林玉安火光中半明半暗的面上,眼神阴鸷甚至溢出莫名的疯狂。不禁再次怀疑这与上一次宫氏宅院中面无血色,破败不堪的,真是同一个人吗?
到底是哪出了错?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宫诺雨额间渗出冷汗,死咬着后槽牙,口中挤不出半个字。
林玉安盯着他,‘嘁’的轻蔑一笑,擡手攀上宫洛雪后颈,使力勾着人低下头,足下垫起,仰头便吻了上去。
宫洛雪一时没反应过来,心道:不是说没人才能亲吗?
怎奈林玉安此番实在主动,不给他半点反应时间,撬开唇齿忘情索要。他索性一把搂着人后背,认真卖力的回应,好好珍惜这不一样的林玉安。
成广惊呆了,说好的出来杀个人就回去吃饭,你俩咋突然亲起来了?
阿志从头到尾不知情也从未觉出异样,此刻更是下巴落地,茫然的看向成广不知如何是好。
成广忽的反应过来,朝他打了个手势:转过去!
二人乖乖转身不看,而宫诺雨却是被震惊得动不了半分。
原本早该死了的混蛋弟弟,和此时本该跪在地上求解药,时日无多的林氏独子,正在他眼前忘情深吻。
二人分开时,眼神口角都拉着丝,宫诺雨额上青筋暴起,大喝一声:“搞什么鬼?把我拉到这里吹冷风看你俩亲嘴?”
宫洛雪看也不看他,拇指在林玉安唇边抹了一把,先是极低的声音说道:“有趣!”随即又高声笑道:“不干嘛,气一气你。”
宫诺雨无语至极:“你踏马!亲个嘴就气着我了?宫洛雪,我怎么从来不知你这般幼稚?”
林玉安万般不舍地挪开视线向他看去,双眼在火光中闪烁着疯狂,嘲讽道:“你的挚爱永远死了,而我的挚爱还活着。你杀不死他,我要与他长命百岁。”
这句话似一把利箭,自百米外的巨弩而出,狠狠将宫诺雨心脏击穿。
叶尘影带着病气柔弱失神的眉眼;
叶尘影因忍受痛苦而泛红流泪的眼角;
叶尘影长期带着镣铐削瘦的手腕;
叶尘影一口服下十几种毒药时舒展勾起的嘴角。
全部在他眼前闪现,又被那支利箭击了粉碎。
‘绛雪珠不是找到了吗?我要杀了宫洛雪,抓住林玉安百般折磨要他生不如死,就如一开始的计划那样,要他覆活叶尘影,然后冷眼看他死去。’宫诺雨在脑中短暂的空白后,飞速做了决定。
“我杀了你!”他迅速提气,集十成力于掌心,飞身向宫洛雪猛地拍去。
成广与阿志甚至没动一动,宫洛雪擡头冷眼看着他,手亦没放在剑柄上。
宫诺雨惊讶一瞬,却在同时感到丹田一阵剧痛,随后再一次被林玉安一脚踹了出去。
他看着自口中不断涌出,摊在地上乌黑的血出神,随之而来的,是内力不断地流失流失再流失。
片刻后他开始浑身发冷,再也感受不到内力涌动。
宫诺雨嘶声大叫:“你算计我!”
宫洛雪早已走到他身旁,漠然道:“谈不上算计,蛊毒不过以牙还牙罢了。喂叶尘影千秋骨,将他囚禁在院中多年,竟还敢称一声挚爱?”
“你懂个屁!”宫诺雨翻身擦去口角血污:“尘影他爱我,依赖我,你们都想害死他!尤其是你!妄想杀了他叫我一蹶不振,谋取家主之位。”
“笑话!”宫洛雪真真听得发笑:“我志向从不在此。你曾说我挡你的路,我便离家跟师父学剑,一去七年。你有足够的时间学会如何打理家业,即便你不学,父亲将叶尘影教得那么好,就是要他辅助你,而你做了什么?埋头研毒不肯去医馆历练,背着全家整日折磨叶尘影,就欺负他胆子小不敢说。你做的是人事吗?即使没有我,这家主之位也是大姐的,若非大姐远嫁临都,而你又无法胜任,父亲怎会叫我回去?”
“放屁!”宫诺雨大骂道:“宫思嫣一介女流!哪里有资格坐上家主之位?”
宫洛雪狠狠一脚踹去:“女流?如今她贵为皇后,论胸襟眼界手腕你够不着一星半点。她跟着父亲母亲巡查各地医馆时,你窝在毒窟鼓捣歪门邪道!前朝后宫议论她出身时,你将宫氏弄得一团乱,她整日要防明枪暗箭还得腾出手来收拾烂摊子!”他越说越气,猛然将宫诺雨的脑袋砸在地上,咬牙切齿道:“你还敢说资格?”
宫诺雨脑中一阵尖啸,忍着痛薅开他的手坐起身来:“无法胜任又如何?宫氏养了那么多掌柜,何须家主亲自出马?是他们无能!老头子就是偏爱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你做家主,你离家根本是防止我毒死你的权宜之计!”
“所以你用千秋骨害死了他。”宫洛雪突然冷声发问。
宫诺雨一楞,眼神闪烁几瞬,又哈哈大笑起来:“你有证据吗?”
“需要证据吗?”
宫洛雪这一问,到叫他不解。
从开始这件事就不对劲,为何一直不问解药,而是东拉西扯翻旧账?这两人又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还说什么长命百岁...
宫诺雨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
他明白了。
“不...不可能...”他喃喃间自丹田再窜起剧痛直击心口,喉中涌起阵阵苦涩又再哇地喷出一口黑血。
“我不打算将你送官法办,何须证据?”宫洛雪嫌弃的挪了挪步子,避开脚下的血迹继续道:“我也就这么一问,不承认也无妨。”
“这是什么地方?”宫诺雨仍无法肯定心中的猜测。
林玉安缓步上前道:“我来告诉你。”说着话在他身侧蹲下:“这里叫灵蛊群山,千秋骨便出自这山中兰诃婆人之手。洛雪带着我一路奔波吃尽苦头,终于到了这里。如今我所中蛊毒已解,今夜便是来索命的恶鬼。”
宫诺雨被林玉安发红的双眼盯得浑身颤栗,恐惧使他面上黑得发紫,他方才认定二人是用绛雪珠要挟他交出解药,可完全没料到他们根本不需要解药。
他蓦地一声大喊:“不可能!千秋骨之毒世间无人能解!连老头子都没觉察出来,怎么可能有人解得了!”
林玉安猛然起身,只听铛的一响,宫诺雨眼前银光闪过,撑在身后的左手霎时虚空,随即身子一歪躺倒在地。
他见着林玉安手中剑上滑下一串血珠,这才感到左手传来剧痛,擡起一看,手臂光秃秃的向外冒着血,手掌还留在地面。
不等他叫出声来,林玉安再次长剑一挥割下一截宫诺雨肮脏的衣袍,胡乱地塞进他口中笑道:“忍着点,这才开始呢。”
林玉安今夜的状态属实令人担心,宫洛雪已从那个吻中品出他的失控。
早在二人于屋内更衣时,林玉安已问过他,是否今夜做出何事都不会干预。
“你放心的做任何心中所想,我只会在你伤害自己或被伤害时出手。”
这是宫洛雪做出的承诺。
这个兄长早该死了,至于怎么死,全凭林玉安的心情。他要做的,只有在彻底失控时,护好他的玉安。
林玉安再次凑到宫诺雨面前说道:“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你是对的,绛雪珠乃林氏秘宝并非传闻,不止如此,它确实可令人起死回生。”
宫诺雨已疼得满脸是汗浑身颤抖,他不敢看林玉安疯狂的眼神,却又被捏着下颌生生扭过来与之对视。
“可去年在牛首山你杀了我父亲,他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知晓如何使用绛雪珠的人。”说到此,林玉安眼里噙着泪水大笑出声:“是不是很有趣?你亲手断了所谓挚爱覆生的唯一希望!你笑啊,你杀我父亲时笑得多开心?这般有趣之事你为何不笑?你给我笑啊!”
他怒吼着使力拖拽宫诺雨的右手,可这人害怕极了,血流不止的左臂死死抱住右手不放,嘴里发出呜呜声。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牛首山暴雨中一身月白的鬼魅,此刻竟泪如雨下,嚎啕大哭。
“你踏马也会怕死?”林玉安双目爬满血丝,歇斯底里地吼着。
宫诺雨嚎叫着猛然摆臂,林玉安脚下不稳被他推了个趔趄,下一瞬便被宫洛雪捞了起来扶着腰,令他稳稳站好。
宫诺雨用仅剩的右手扯出口中布条,爬到宫洛雪脚边,带着哭腔哀求道:“弟弟,为兄错了!”
直到林玉安动手之前,宫诺雨一直笃定宫洛雪决计不会让他受到伤害。因为宫洛雪一向这样,无论他做多过分的事,这个做弟弟的都无限包容,无限退让。
不止弟弟如此,整个宫氏都如此。
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沈迷毒理或医理有何区别?他爱叶尘影,他要叶尘影只属于自己有什么错?他费尽心思用尽各种办法,为何尘影却要服毒自尽?他杀了很多人就为了能覆活今生挚爱,错在何处?
他始终不明白到底哪里错了,可形势逼人,无论如何先认错!
“我向你道歉!我嫉妒你样样比我优秀,嫉妒父亲疼爱你,嫉妒母亲什么都教你。我嫉妒得发疯才想炸死你!可你看,你依然那么优秀,不仅没死还在朝鸣山庄站稳脚跟!”
宫洛雪不看他,只顾着替林玉安拍背顺气。
宫诺雨觉得没关系,他这个弟弟最是心软,这是他第一次向弟弟认错低头,一定可以打动他:“我是你兄长!你不能看着林氏的疯子把我杀了,我是你唯一的兄长啊!”
疯子?宫洛雪手上一顿,长出一口气,竟然微笑着低头看他。
宫诺雨以为他成功了,可下一瞬,林玉安一脚死死踩住他的右手,云里春寒光闪过,他只能收回没有手掌的手臂。
“你砍去我母亲的双手。这滋味如何?”
宫诺雨已然痛到无法喊叫,眼见林玉安仍然步步逼近,他没了双手,只能以后背蹭着地面缓缓后退。
成广和阿志早已走到他身后,一人一脚踏上他的肩头,叫他无法再退。
林玉安今夜确是索命的恶鬼。
宫诺雨在极度恐惧中五脏六腑开始灼烧,双腕与丹田的剧痛陡然遍布全身,他知道今夜完蛋了。
“宫洛雪你这个混蛋!”他颤声大骂起来:“你知道老头子怎么死的吗?是我给他下了千秋骨!用量极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你又如何发现得了?”
宫洛雪微皱眉头,他没料到宫诺雨会主动提及此事,竟还如此理直气壮。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间翻涌的怒火。
“这一剑,为宫老爷!”林玉安手腕一翻,云里春霎时将宫诺雨左腿自膝盖处齐齐切断。
宫诺雨被踩住肩头动不了丝毫,他一边叫一边喊:“还有老太婆!那夜你没去把脉,我将大量千秋骨混入她的安神汤!她笑着喝下去了!她笑着喝的!还说我懂事了!哈哈哈哈哈!”
宫洛雪喉头袭来一阵腥气,实在没忍住呛出一口血来。
“兄长!”成广和阿志叫出声,却见他在身上几处封了穴,又擡手示意无事。
林玉安见状更是怒不可竭:“这一剑,为宫夫人!”话音落地,宫诺雨右腿也被卸下。
他终于叫破了嗓,喉咙里发出沙沙的含糊不清的声音:“但你不能死得这么体面...我要你死无全尸...我要炸死你...”
宫洛雪上前拔出沧月架在他颈间,云里春也架上了另一侧。
“你以为父亲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宫洛雪看着这个一生把自己当做假想敌,却丝毫不努力不争取的兄长,寒声道:“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说你只是任性,要我多担待,好好待你。”
宫诺雨根本不听他说什么,那口里混着血沫溢出咕噜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话语:“尘影他爱我...你们...都想害死他...”
“这一剑,为我死去的十个兄弟。”宫洛雪说道。
“这一剑,为林氏满门。”林玉安说道。
炸雷掩盖了皮肉撕裂利刃断骨的脆响,就如牛首山那夜一般。
暴雨同宫诺雨颈间喷出的血同时落地,那声音如同天空源源不断地洒下豆子,劈里啪啦地掉在地上。
林玉安望着漆黑的夜空,任由雨点砸在面上。
不多时,橙黄的油纸伞遮住了他的视线。
‘怎么能这样放过他呢?’林玉安掀开宫洛雪为他撑好的伞,再次蹲了下去。
他在雨中不断地擡手丶劈下丶擡手丶再劈下。宫洛雪替他把云里春磨得异常锋利,每一次劈砍都干净利落,毫不费力。
他不知道自己劈了多少剑,视线早已被雨水混着鲜血模糊了。
成广和阿志在一旁看得龇牙咧嘴,不停用视线询问宫洛雪。
而他只是默默地在林玉安身旁撑着伞,一言不发。
山中暴雨盏茶即过。
待雨势渐弱,云里春已不如方才那般利索。
林玉安鼻尖一痒,埋头打了个喷嚏,他擡手在面上抹了一把,又要继续。宫洛雪这才将伞抛开,将他一把搂住低声道:“好了玉安,没事了...”
林玉安挣扎几下,宫洛雪的声音似穿过浓雾,幽幽地飘进脑中。他才想起这人方才咳了一口血。猛然回神捧着他的脸看了一阵,擦去他嘴角血迹问道:“你怎会咳血?”
宫洛雪见他眼神逐渐清澈起来,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里,柔声道:“无妨,气急攻心罢了,并无大碍。”
林玉安又转头看了一眼地上那滩混着白骨的残肢与肉泥,泪水就这么滑了下来。
“报仇了。”他望着天颤声哽咽道:“孩儿替你们报仇了。”
宫洛雪轻拍他后背,低声应着:“报仇了,已经没事了玉安。”
林玉安垂着头啜泣一阵,只觉胸中那口气还堵在那无处可去,再次回头双臂搂着宫洛雪颈间,猛然将唇贴上去索吻。
宫洛雪从来不会拒绝林玉安。
成广刚捡回伞,一擡头就见阿志挤眉弄眼手脚僵硬快步走来,一偏头见这两人又亲上了,叹口气默默地转身。
阿志走来抱着手与他并排站好,低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老早了。”成广甩了甩伞上的水珠平静地答话。
阿志偏了偏头又问:“你咋不告诉我。”
“你看不出来吗?”说完这话,成广一楞神,转头看他又道:“哦,你没经验看不懂。”
“...”
成广和阿志今夜没动手,实在憋得慌。
为了不打扰那边杀个人还要亲两个来回的二人,只好跑出十步远才乒乒乓乓地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