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情蛊
宫洛雪与林玉安换好干爽的衣物前往峒岭寨时,远远的便听见兰诃婆语唱起的歌谣。
那是如山泉般细密悠长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沈,时歌时叙。偶有几句听着像是山间群峰飞舞,嗡嗡呢呢,也会有清亮细腻又富穿透力的女声,如柔滑的丝缎萦绕在夜空。
绵延环绕的群山,是天然的戏台,古朴的曲调,沧桑的念白,低叙着兰诃婆人几百上千年的故事。
宫洛雪一手提着灯,一手牵好林玉安顺着石踏缓步走去。
他想起几个月前总是梦魇缠身的林玉安,有时在梦中也会抽泣;在明理山庄与王中元对峙,还因对方一个狠辣的打量而浑身颤抖。
可刚过去的一个时辰也好,十来日前在洞中诛杀莫乎谒也好,甚至青桥村时下手惩治闹事的村民也好,却是那般杀伐果断,毫不留情。
想到此不禁低笑起来。
“何事?”林玉安好奇的问他。
宫洛雪笑道:“玉安,你越来越厉害了,甚至方才显得我是如此...弱不禁风。”说着又噗嗤一声笑起来。
林玉安瞧他如傻子般:“你那身量,还弱不禁风...不害臊么?”这人站在下一层石阶上都比自己高些,实在无法理解哪有半点弱不禁风的调调。
“那有啥害臊的。”宫洛雪索性单手抱起林玉安说道:“玉安越强,我越骄傲。”说完嘿嘿一笑,就这么托着他走完剩下的石阶。
林玉安两手搭在他肩头,注视那高挺的鼻梁,沈默一阵才低声说:“若不是你,牛首山那夜我便已自行了断。又或者,此生如乔南那般,覆仇无门或郁郁寡欢,必然失了心性走上歪门邪道。”
宫洛雪擡头在他下巴上啄吻,认真道:“玉安,你不会的。”
“为何如此笃定?”
“乔南遇事摇摆不定,临阵退缩;宫诺雨呢,父亲母亲多年倾力教导,却是他自己不肯学。不止不学还妄生嫉妒之心。而你不同,你知道如何让自己变好,坚强,坚定向着目标前进,从未犹疑过...”
“你如何知晓?”林玉安顺手拨开他面上的碎发,喃喃道:“我有过犹疑...赶去药王谷那夜...”
“玉安。”宫洛雪停住脚步,擡头注视那双低垂的杏眼:“那时因药物影响致心绪不宁,并非你本意。”
他说着话舒展眉眼笑开了:“回到大绥,你便是沧州林氏家主,全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我呢...”宫洛雪擡臂颠了颠他,继续道:“我做这些事,并非要你依附于我,亦非帮你或助你。只因我爱你,我在争取你的心。”
林玉安心口怦然,在摇曳的灯火光中注视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牛首山那场暴雨令他失去一切,万念俱灰。
宫洛雪用迷蒙细雨般的爱,一点一点将他拼了起来。
林玉安抚上他面庞笑说:“谁说你笨嘴拙舌,根本会说得很。”
宫洛雪使坏地边走边颠他,只笑不说话。
“谢谢你。”林玉安搂着他颈间轻声道。
“玉安呐,话本里一人说‘我爱你’,若另一人说‘谢谢你’那就意味着拒绝。不要拒绝我...”说着话石阶到头,微微俯身将林玉安放下来,手揽着他的腰继续道:“何况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以后要多说‘我的挚爱在这里’,‘我要与他长命百岁’之类的,特爱听。”
林玉安笑着把头埋进宫洛雪胸前,狠狠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
二人又拖着手走了一阵,瞧着快进寨子了,宫洛雪自觉地放开林玉安的手,并肩走着。
此刻那歌谣曲调变得欢快起来,听得出是几位男子与几位女子正对唱。
听着听着,林玉安突然笑起来,宫洛雪好奇地看着他。
“这词里,满是男女心动的试探,有趣。”林玉安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宫洛雪一时诧异:“你听得明白?”
林玉安负着手笑说:“明白些许。林氏心法便是用兰诃婆语书写。幼时父亲教过,到了这里瞧阿秋写字才知晓,那些弯弯曲曲似蝌蚪的是兰诃婆文字。不过懂得也不多,能识能听,却难以书写。”
说到此处,宫洛雪想起云牧秋提到的那位长老,便凑过去问道:“听说阿卓长老很不满意我。”
林玉安一楞,这事他心里颇为无奈。一方面阿卓长老是真真的长辈,自己多番顶撞已是失礼,另一方面这是自己认定的伴侣,总不能因长辈有意见,就...
他叹了叹气道:“左右将来是不常见的。阿卓叔惜才,待你恢覆了,寻个机会与他比划比划,再好好表现,说不定他就接纳了呢?”说罢又嘟囔道:“不接纳倒也没关系...我也没有很在意。”
宫洛雪似乎没听见他后面说了什么,自顾摸着下巴说:“倒不知阿卓长老喜欢何物,回去寻些珍宝什么的...”
***
寨子里的席面与大绥全然不同,既是邻里又是亲戚。加之云牧秋是现任寨主,他开席设宴,别说峒岭寨,临近寨子相熟的也都来热闹热闹。
数张长条桌首尾相连,一眼望去三丈有馀,每张桌中间放着一陶盆,其中盛着米白似米汤的酒水,周围便是以叶为盘的各色菜式。
肥瘦相间的熏肉,表皮金黄肉嫩多汁的烤鸡,黄黑白红的粳米饭,裹着红彤彤辣椒碎的腌鱼块,以及一个时辰前还在土里的水煮时蔬。
此刻方谷主坐在长桌正中的主位,身旁坐着一位盛装出席,长发花白的老者。之所以说他盛装出席,正是因他与旁人的穿着相比更为隆重,颈间多上一圈乌黑油亮泛着幽幽蓝光的雉尾装饰。
此人正是谷沙苏长老。
他正手举酒盏,口中用兰诃婆语吟唱,待他高声一喝:“喏!钦啰!”席间族人皆高举酒盏应道:“嘿!”随即齐齐仰头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
林玉安见宫洛雪面露不惑,便低声说道:“阿苏长老说的是‘欢迎’。”
桌上阿历起身热情地向二人挥手:“快来快来!”这一动作引得席间众人回头看来。
成广阿志为便于照应方敬禹,就住在云牧秋家隔壁,二人早就入席正坐在方谷主对面。此刻回头见着宫洛雪与林玉安,便起身让他俩就坐。
二人就这么在众人注视中入了座。
阿历也不知何时绕到宫洛雪身旁,一边斟酒一边说道:“阿苏长老唱的祝酒歌,是族中接待贵客之礼。这首歌传唱百年,却头回派上用场!来!尝尝我们山中的米酒!”
宫洛雪老远便闻到酒香,早已蠢蠢欲动。可转念一想,正服着方师伯的方子,还是得征求他的意见,正欲张口,方敬禹已是面带微笑擡了擡手,示意他赶紧喝。
这边宫洛雪还未擡盏,身旁的林玉安已仰头饮下,说道:“好喝,甜的。”
宫洛雪的酒刚刚咽下,云牧秋又来到身边,借着斟酒的机会,宫洛雪低声道:“多谢阿秋寨主。”
云牧秋只低声回他:“不必客气。”
他闪身走开时,宫洛雪面前酒盏已斟满。
这时他觉出对面的阿苏长老似乎已盯着他看了多时,宫洛雪起身抱拳行礼道:“晚辈多谢阿苏长老救命之恩。”
谷沙苏长老这才回神,摆摆手道:“不客气不客气...请坐。”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宫洛雪已听闻阿苏长老这几日都在劝慰阿卓长老,自己对兰诃婆习俗不了解,兀自琢磨还是少说话,以免冒犯了什么。
思索间又听对方说道:“阿秋给你斟的这酒,是十年前他阿爸酿的,我知道你也是个能喝两盏的,快尝尝!”
谷沙苏长老生得慈眉善目,说起话来也是轻言细语,瞧着就是个好相处的。
宫洛雪双手擡盏,恭敬的一口饮尽,不等他说话,阿苏长老向前探身问道:“听闻阿雪公子英雄少年,不仅医术高明,功夫也很是厉害...”
“嘿!”方敬禹猛然发话道:“我这侄儿,浑身上下没有不好的地方。阿苏长老方才问这许多,莫不是想替族中女子招个婿?”
方敬禹当然不知宫洛雪与林玉安的状况,二人来之前阿苏长老细细问了许多关于宫洛雪以及宫氏之事,他难免往招婿一事上联想。
可在药王谷时,宫洛雪曾坦言已有心上人,这事他当然忘不了,此刻见阿苏长老问到本人面前,立马拿出长辈的身份,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这个做长辈的理应替他张罗此事,可这孩子主意大,亦同我说过已有心上人,我看咱们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既说到此,方敬禹瞧着桌上众人都自顾两两饮酒,也无人注意,又凑近了低声问道:“你那心上人怎么样了?”
宫洛雪忽闻身旁噗嗤一声,“咳!咳咳咳...”原来是林玉安被酒呛着了,再转头一看,怎么回事?兰诃婆七八个族人,有男有女竟整整齐齐擡着酒盏列了队要向林玉安敬酒。
“问你话呢?”方敬禹压着嗓子又问他。
宫洛雪匆忙回神,却没想好怎么说。
他没料到方敬禹会来此地,既然来了,也没道理瞒着,原是想明日一早带着林玉安单独给他敬茶,认认真真地交代此事。谁能想到他这会儿就问起来了呢。
他被谷沙苏盯得浑身不自在,一时吞吞吐吐:“嗯...师伯我...”
照他的性子,当然是恨不得站到山头大声宣布,可想到早间林玉安说过的话,又实在拿不准要是这会儿坦白,他会不会不自在?方敬禹又会作何反应?
一转头想与他打个商量,却又见他正与族人饮酒说话。
“你看林家公子做什么?”方敬禹大手一挥坐了回去,面朝谷沙苏长老无奈道:“还没定下来!你看看!这孩子前几年家里头乱,整日里只知埋头办事。如今安定下来了,却将自个儿生生耽误了。”
“阿苏长老!我敬您!”宫洛雪想借着敬酒把这事岔过去,谁知酒盏一放,方敬禹又继续道:“这大绥他倒是差不多都跑遍了,照他的性子,心上人多半是个江湖女侠...”
宫洛雪已觉出谷沙苏长老面上有些不悦,兀自琢磨:在事情变得更覆杂之前,得赶紧征求林玉安的意见。
他在桌下拍了拍林玉安的腿,可对方却不耐烦地将膝盖挪开。
他明白了,林玉安也不知如何说。
宫洛雪无奈下只能擡盏说道:“师伯!我敬你!”
“好好...”方敬禹笑着擡盏应他。
宫洛雪飞速将盏中酒饮下,那是什么味道早已尝不出来,一心只想快点转移话题。
殊不知二人一番对话,倒叫谷沙苏越听越不对劲。
他这两日宽慰梺隆卓,说林玉安也二十了,有自己的想法,那宫洛雪一路护着,既有心也有能力,二人相处多时情投意合,玉安又如此坚定有何不可?
可梺隆卓却说,大绥男子三妻四妾的多了去了,这宫洛雪相貌身段样样优秀,家世又好,这样的男子最是招蜂引蝶,他担心宫洛雪不过是一时兴起,待日后兴头过了,林玉安孤家寡人,糟了诓骗又耽误了年纪该如何是好。
方才谷沙苏是想问问宫洛雪今后有何打算,可方敬禹话里话外对二人之事一概不知,一番话说来说去都表明这宫洛雪在大绥早有相好。
他不禁背脊有些生凉,岛邦出山将来是要交给林玉安做的,可万一这几人联起手来,事做成了却翻脸不认人,那林玉安又该怎么办?
岛邦出山迟迟定不下来,也是几位长老都有此担忧之故。
谷沙苏心中冷笑,想来还是得自己出手,兰诃婆人可不是什么软柿子。宫洛雪到底是不是戏弄林玉安,是否用情极深一试便知。
谷沙苏自怀中摸出一把小巧弯刀放在宫洛雪眼前说道:“公子削一截你与玉安的头发给我。”
方敬禹疑惑道:“阿苏长老这是何意?”
“兰诃婆对每位年轻人都有特别的祈福方式。”
见阿苏长老笑得和蔼,宫洛雪也没起疑心,便照做了。
谷沙苏将二人碎发撒入空酒盏,又自怀中摸出一小包五颜六色的粉末混合后,滴入几滴不知名的液油,再取桌上灯火呼地点燃,待杯中物燃尽,终了加入一勺米酒混合,递给宫洛雪道:“你喝吧。”
席间众人早已没注意这边发生何事,饮酒笑闹唱歌,都各自忙着。
宫洛雪没有半点怀疑,仰头一口饮尽。
“好,好。”谷沙苏长老只笑着点头,随后便转身继续和方敬禹对饮。
宫洛雪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瞧着二人未再继续那个话题,便侧首看向林玉安道:“少喝些,米酒虽甜,醉起来可不得了。”
林玉安面颊隐隐绯红,低声道:“知道了。”
宫洛雪又凑到他耳边问道:“方师伯若是再追问,可以在这儿说吗?”
林玉安回过头来看他,尚未开口却听谷沙苏长老说道:“看来你确实是认真的。”
“嗯?”宫洛雪见他这话是盯着自己说的,愈发迷惑起来,擡手指着自己问:“我?阿苏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谷沙苏笑道:“方才算是替小安做个保障,若是你戏耍他,此刻应腹痛剧烈难以忍受。”
方敬禹一时明白过来,沈声道:“阿苏长老,您不会是对我家洛雪下蛊了吧?”
谷沙苏谦逊道:“一点情蛊小把戏,方谷主见笑。”
“情蛊?”方敬禹眉头紧蹙,又听谷沙苏解释道:“将来若是你移情别恋,或是与小安之外的人有肌肤之亲,这情蛊便会发作,痛苦不亚于千秋骨之蛊毒。”
方敬禹心道不妙,压着心头怒火严肃道:“阿苏长老,招婿也讲究个你情我愿,怎能使如此手段!还请阁下快快解开!“
谷沙苏笑道:“只要他对小安死心塌地,情蛊是绝不会发作的,换句话说,小安便是解药。”
“师伯。”宫洛雪瞧着方敬禹头发都快气竖起来了,连忙说道:“没关系啊师伯!我自愿的...”
“什么叫你自愿的!”方敬禹猛然提高嗓音:“这是逼婚!再说,小安是哪个?你见过吗?”
林玉安在一旁将酒盏在桌上一磕,几人都看了过来。
他方才虽一直与旁人饮酒,可耳朵却留在这边,非常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一直告诉自己,宫洛雪很擅长与长辈打交道,自己不必多嘴。他也没想好要如何给方敬禹说,但想来宫洛雪脑子转得快,总能处理好,便从头到尾没理睬。
谁知此事发展竟然如此离谱!
他实在坐不住了,拉起宫洛雪的手十指紧扣举至面前,对方敬禹说道:“师伯,小安就是我。”
宫洛雪心中欢快:终于可以大声说了吗!
他特意举起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二人紧扣的手对方敬禹说道:“师伯,我的心上人就是林玉安。”随后又转向谷沙苏说道:“阿苏长老,情蛊我心甘情愿,此生只爱林玉安一个,绝无二心。”
他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一桌子人全安静了。
方敬禹楞在原地,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出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