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归途
翌日晨间卯时,灵蛊群山的黎明漫天星辰闪烁。
林玉安打着哈欠立在道旁,由着宫洛雪给他披上貂绒大氅。
没过多久邵文叙搀着江玄过来了,宋知念和云牧秋在后方说话。岑子跑跑跳跳地蹦到林玉安面前说道:“玉安哥哥早!师兄早!”
林玉安揉着眼睛点点头,心道确实够早的。
岑子问道:“玉安哥哥没睡好吗?”听他嗯声应了,又说:“我听阿历寨主说今日要牵两头骡子出去驮东西,实在不行玉安哥哥可以骑骡子...”
“笑话!”宫洛雪双手抱胸,不屑道:“你玉安哥哥困了有我背呢,哪里需要骑骡子。”
林玉安狠狠瞪了他一眼,真想问问没睡好到底是谁的责任。
一回头,乌梭历牵着两头骡子走来。待到近前,众人却都张着嘴看呆了。
“抱歉,各位可能需要背点东西...”乌梭历笑得憨厚。他身后那两头骡子背上驮满了包袱,甚至被压得有些站立不稳。
邵文叙一边给身后两个副将招招手,一边感叹:“幸好我带了两个能背能扛的人来...这都什么东西啊?”
乌梭历一边下包袱,一边说:“都是给大家的山货,原本没这么多。但是...”说着又看向林玉安道:“大半夜的,阿卓爷将我拉起来挑了半天,那四包是专程给安的。”
林玉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阿卓长老给我的?”
“对啊。”乌梭历又说道:“里面有他割的山木耳,阿先婆炸的山菌,还有才腌好的野猪肉,你回去拆开看吧,太多了我数不过来。”
林玉安眉心霎时泛起酸楚。那看着凶巴巴的梺隆卓,一开始也是副老父亲的模样,拉着他叮嘱这样叮嘱那样。说起来针锋相对的缘由,也不过是担心自己将来若是被宫洛雪欺负,身边没个长辈撑腰。
‘早知道好好与他说了。’林玉安心中琢磨,吸了吸鼻子问:“他说什么了吗?”
“没啊,啥也没说,就叫我把东西给你驮出去。”乌梭历说着话往自己背上背了一包。
“我要在这儿大声喊谢谢,他听得见吗?”林玉安认真的问。
乌梭历被这话逗笑了:“那哪儿听得见!我转述吧。”
“好。”林玉安嘱咐道:“你就说,小安非常认真地说‘谢谢你,阿卓叔。’”
宫洛雪背着包袱转身觉着他有些不对劲,凑到面前见他眼眶红红的看着瑶江寨方向,心里也明白了。伸手捏捏他的脸说:“回去安顿好了就把阿卓叔接去沧州住可好?”
林玉安想都没想便说:“他才不会去呢。”
宫洛雪又认真道:“那要是说去沧州住着,每日都能揍我,会不会有点吸引力?”
林玉安无语的看他:“没用,可若是你大言不惭地说可以打赢他。或许现在就跟来了。”
宫洛雪嘿嘿笑道:“那林公子教我几个绝招呗,你怎么打赢他的?”
“我现在不想说。”林玉安转身擡脚就走:“困得慌,不想说话。”
“我背你啊!玉安!等等我!”
***
日近黄昏,庆州桑阳古酒轩热闹非凡。
庆州名菜高汤蟹粉狮子头丶鱼羊三翅羹就数此店家出品最为优质,加之近来声名远扬的甜杏桂花豆腐只此一家,更叫古酒轩座无虚席。
“诶,你们听说了吗?庆王薨了。”一位食客压着嗓子与同行好友聊起来。
“不奇怪吧。庆王向来身体欠安,久居王府足不出户许多年了。”坐他对面的男子语气轻松。
“非也!”发问那人语气透着神秘:“这其中可有大秘密!”
同行三人霎时来了精神,凑近了仔细听着。
“如今的王爷就那么两位,一个庆王一个昱王。昱王与陛下虽非一母所出,却是一同长大,自是有点兄弟情谊。加之是个纨絝的,陛下登基后,也就纵着他游山玩水纵情声色。”这人饮一口酒润润嗓继续道:“庆王可不同,当年七王争储,庆王可是颇有实力,怎可能是体弱多病之人?听闻实际是争储失败,本该一杯毒酒赐死,谁知偏生没死,只是坏了身子,这才称病静养。”
“那这回又是怎么个事儿?”
“这回,听说他弄出了大动静!”
这人虽压低了嗓音,可古酒轩内桌椅密集,还是叫隔壁桌等菜的几人听了去。
“听说...”他故意拖长了嗓音吊一吊众人胃口,见另外二人全神贯注,又才继续道:“听说他抢了昱王心爱的女子,叫昱王一剑刺死啦!”
“啊?不会吧!听说那昱王半点武都不会啊!”一个疑惑地发问。
另一个也问道:“不能吧!庆王坏了身子,怎么去抢女子?再说了,昱王不是没娶妻吗?”
“嗨!不就是因为这个没娶成吗!”
“一派胡言!”一直没发话的那人说道:“据我所知,庆王背地里干了不少坏事,身体不好,那是报应!哪有什么毒酒。不过要说昱王一怒为红颜,那倒是极有可能的...”
“几位客官,楼上雅间已备好,请跟我来。”店小二带着几位邻桌贵客上了楼。
进了雅间待小二离去,少年气呼呼地往椅子里倒去:“岂有此理!江哥哥你按着我干嘛?怎能叫人这般议论兄长!”
“哈哈哈!”宋知念满不在乎地笑道:“岑子,为兄不仅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还觉着高兴。”
岑子一下凑过去好奇道:“为何?都编造你杀人啦!为何还高兴?”
宋知念接过林玉安递来的茶水,耐心地给岑子解释:“寻常百姓议论什么常能反应民生态势。这古酒轩非奢靡之地,酒菜市价寻常人家也吃得起,可见来客并非特定人群,而是面向普罗大众。方才在楼下我听着有谈论书册的,有谈论歌舞的,有议论皇室闲话的。这说明什么?”他擡手点了点岑子的鼻尖。
岑子眨眨眼想了一阵说道:“百姓最为关心的无非生计与衣食住行,书册丶歌舞甚至闲话都非生活必须,加之古酒轩生意兴隆,说明庆州百姓过得不错吗?”
“瞧!”宋知念手指在桌面一敲:“一点就通,真聪明!”
岑子嘿嘿一笑:“都是哥哥们教得好!”
江玄替宋知念添了茶说道:“反之,如果百姓议论的都是米布动荡,生计艰难,孩童难养,晚年难享,那你兄长就该彻夜难眠了。”
宋知念又笑着说:“不过是议论些空穴来风的闲话,那有什么关系?将来若是你独自在外,这些风言风语听过就算了,万不可为这等小事与人动了干戈。要牢记师父教你的习武初衷。”
“我明白了兄长!”岑子乖巧地点点头。
离开灵蛊群山后,一行人马不停蹄往潞州赶。
两日前在燕州收到曲茗来信,因曲氏布庄诸事繁杂,他难以兼顾,不得不从宫氏医馆事务中抽身。
于是这两日每到一处宫氏医馆,宫洛雪都得稍作停留处理一二。
由于成广阿志还在护送方敬禹回药王谷,朝鸣山庄时不时也有事宜要他协助处理,常常要忙到夜里。
林玉安这几日也没闲着,白日赶路见缝插针的练功,到了落脚处便逼着自己啃算学经营丶商民律令各种书籍,每日还得和宋知念宫洛雪一同商讨岛邦落地诸项事宜。
而宋知念先前草拟呈报御前的各项文书也已得到陛下首肯,每日夜里无不伏案到深夜。
一个时辰前刚进桑阳,宫洛雪去宫氏医馆,其馀几人便投宿到了古酒轩打算好好吃一顿。
这边各色菜式上了桌,宫洛雪便踏门而入。
几人都饿得不行,一阵风卷残云罢了,宋知念想起个事儿便问道:“今日王府回信,临都的茶庄铺子定下来了,前店后舍。前日同你说的掌柜人选可想好了?”
宫洛雪正给林玉安挑着鱼,回他道:“岛邦诸事还得这个掌柜亲自参与,是个顶重要的人。宫氏手上掌柜虽多,可做茶铺的除了能记会算心思敏捷,还得能与人打交道。”
“不错。”宋知念只瞧了一眼蟹粉狮子头,江玄便盛到了他碗里。
听他继续道:“临都人性子傲,兰诃婆人除了性子傲,许多事还得手把手教,这掌柜没个八面玲珑干不下来。”
“我脑子里将手上的人翻来覆去过了几遍,着实头疼!”宫洛雪饮了口茶,想到这事太阳穴就咣咣跳:“容我再想想。”
一旁的林玉安将碗里的鱼吃尽便放了筷子,缓声说道:“阿梅怎么样?”
宫洛雪和宋知念皆是一楞,他俩只想着从现成的掌柜里抽人,倒没林玉安思路开阔。
林玉安继续说道:“阿梅做过账房,心思细腻那是自然。早年颠沛流离经历颇多,若不会与人打交道怕是熬不到出头之时。加之女子本就在许多事上比男子更为周到,我想请她来做这个掌柜。”
宫洛雪指尖敲了敲桌面,思索一阵说道:“玉安说得很有道理。阿梅如今在岐州沛原做账房,回了我便去信,问问她的意思。若愿意,再从朝鸣山庄调两个人随行,保她周全。”
“成!”宋知念笑道:“就这么定了。”
用过饭后,宫洛雪又去了朝鸣山庄联络点,林玉安回房坐在案前看了一阵书,也不知何时便趴着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人已被抱到床榻上,宫洛雪正搂着他看信。迷糊间听见这人啧一声,将书信揉作一团扔了去。
林玉安擡头问他:“怎么了?”
宫洛雪将他搂紧喃喃道:“还是没消息,这老头,从没叫人这般操心过。”
林玉安想了想,柔声说道:“师父会不会只是想自个儿待一段时日,故而躲着你俩?”
“没这道理。他不是这般任性之人,再说了,我与岑子他有什么可躲的?”
林玉安在他臂弯中伸手抚平那眉心的褶皱。
“明日至多三个时辰便可到灵泉山。”他从未见过这人如此愁容,缓声说道:“先去望竹居仔细检查一番,那毕竟是岑子与师父生活的地方,楚师伯虽检查过,可难免有遗漏。”
宫洛雪闭上眼,由着他在面上抚摸:“万一没有呢...我已经不知该去哪儿寻他了...”
林玉安一手穿过他腰侧,轻抚他后背,侧脸则靠进他怀中说道:“不会有事的,一定能找到线索。”
***
次日未至正午,他们到达望竹居。
望竹居位于一座挺拔的孤峰脚下,四周密林葱郁。
宫洛雪时隔多年再次回到这里,却见眼前屋舍并无太大变化。
起初望竹居只是一座废弃的木屋,白九尧对他说咱们将来就住这里了。宫洛雪那时年幼,离家后与白九尧四处行走,风餐露宿没有半句怨言。
可见着那破房子,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临时居所如何简陋并无大碍,可要长期居住,四面透风怎么行。
随后给母亲写了信,打了借条预支一年的零用银子,山上山下跑了好几趟,又是请人又是买料子。精打细算一番,总算把木屋改成了土坯房。
第二年宫晟来拜访,瞧这师徒二人做个饭还是在院中支的炉子。一面觉着儿子有出息,离家两年一身公子气都没了,一面又觉着老友这日子过得是真苦。便再请人挨着土坯房建起了稍宽敞些的青砖屋子。于是那间土坯房就成了厨房。
外围一圈竹篱笆是宫洛雪和师父一起扎的,他伸手推开那扇半高的竹门,岑子抢身进了院。
他脚下哒哒哒跑过的,是师父专程为练功铺好的细沙,因许久无人在此练习,沙地早已凝结成块。
宫洛雪站在沙地旁,许多回忆难以抑制的涌了上来。
日月交辉时与师父一同在此练习吐纳气息,晨光洒下,师父在厨房做早饭,他自个儿扎马。有段日子岑子老爱捡沙子塞嘴里,他一边扎,一边跟着岑子转方位。这个小机灵鬼发现了玄机,便绕着他跑圈,将他弄得晕头转向。
“师兄!”岑子的叫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快步进屋,这里的陈设还是那般简单。
一进屋右手书房,书多到三面书架都放不完,中间便是桌案,师父在这里带着他俩读书写字。
左手掀了帘子,便是一大一小两张床。他下山之前,岑子与师父同寝,他自然是用那张小些的床铺。
岑子从寝屋出来,又窜进书房,嘴里急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宫洛雪拍了拍脸,一把抓住焦急的岑子问道:“什么没有?”
“没有变化!”岑子眼里已噙着泪水:“我走时是何模样,现在便是何模样。除了师父的被子是楚师伯重新叠过的,其他都没变化!”
宫洛雪的心沈了一下,定了定神又对他说:“冷静点,岑子你对屋里比我更熟悉,必须仔细检查所有地方,每一个角落都不可放过。只要有觉着不对劲之处便告诉我,咱们一起研究。”
岑子擡起手臂擦掉快溢出的眼泪,点点头说:“师兄,你检查寝屋,我检查书房。”
“好。”
二人正各自检查着,林玉安和宋知念还有江玄进了屋。
林玉安给二人找来了凳子叫他俩坐着休息,岑子越过他身后,再次疾步自书房进了寝屋。
“师兄,书房真的没有变化,除了我留的那封信拆了,其馀什么都没变。”
宫洛雪看着他,心里彻底慌了,他将掀起来的床垫盖好,心中不断地说要冷静,要冷静。一擡头见着衣柜,哗啦一下又将柜门打开问道:“你瞧瞧衣物有无变化。”
岑子仔细地将衣物数了一遍,又一件件翻看,终了回过头来颤声道:“没有,师兄,没有变化,连衣物摆放的顺序都与我离开时一样。”
宫洛雪拉着他一同坐在床沿又想了一阵。
“厨房呢?”
二人刷地起身直奔厨房而去。
一阵翻腾,仍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