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存当然只是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乐意。
回到高家,她该出门还是要出门,有十足的自信不会被人抓到把柄。洛阳人多眼杂,可那四年她照样过得游刃有余。
当夜,雪存泡完澡,才觉浑身酸乏,索性懒洋洋趴在榻上,让灵鹭给她按揉四肢后背。
“上回交代的事做得如何了?”雪存闭目养神,轻声哼唧问道。
灵鹭压低声音:“小娘子放心,再隔几日,你要的册子就能遣人送来兰陵坊。”
“只是你的婚事一事。”灵鹭顿了顿,“实在古怪,竟连半点风声都没打探到。国公府那些酒鬼、赌徒、好色的、欠账的、外面偷人的,我手下人都想了法子挨个接近过,花了点小钱套话,可硬是没一个人知晓。”
想了解一个高门的秘闻,必要从那些最不入流的奴仆使役下手。越是钟鸣鼎食之家,脏事就越多,能被最底下的人知道的,都是最轻的了。
此招数雪存屡试不爽,没想到头回一筹莫展,竟是关乎她自己的婚事。
雪存有些头疼:“罢了,兴许他们一时也没这些个打算。且我回公府后行七,前头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姐姐,自古长幼有序,想把我嫁出去,他们必定先嫁五娘六娘,此事我们大可从长计议。”
灵鹭又给她捏了会儿,见她渐渐睡着,轻声换来云狐,二人合力把她抱上床,熄灭房中灯盏。
六天过后,雪存想要的东西果然有人送进兰陵坊。
册子按照她的吩咐,将公府细枝末节的小事都记了上去。
雪存阅后即焚,亲眼看着书册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
五月十七,炎天暑月,皎阳似火。
安兴坊,镇国公府门庭如市。
大楚立国以来的大半江山,皆是当今圣人在马背上亲自打下的。镇国公府高家出身草莽,与名震天下的士族渤海高氏毫无关系,且如今传爵竟已到第三代,免不得被人拿来同渤海高氏处处比较。
初代镇国公,雪存得尊称他一声高祖父。他原是一铁匠,随今上起兵平乱时已年是花甲之年,当真是老当益壮,志在千里,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人人都说他是再世廉颇。
高祖父膝下只有一儿,便是雪存的祖父,三年前离世。
大楚非宗室功臣的爵位至多袭三代。
当今镇国公,即雪存的大伯父,已是最后一代了。
公府虽有没落之势,可本朝开国才三十载,昔日同高祖父并肩作战的功勋显贵尚在,加之祖母出身太原王氏,无论是功勋之家还是门阀士族,皆免不了前来走动,是故寿宴热闹非凡。
雪存和高瑜不敢来得太晚。
姐弟二人手捧寿礼,被人领向公府正北的金风堂。
眼下宾客未全至,金风堂只有国公府自家人和几名别家贵妇,欢声一片,其乐融融。
甫一入内,无数个目光齐刷刷落到姐弟二人身上。
尤其是雪存。
瑜哥儿与她不同,他常年住长安,祖母每年寿辰他都来拜过。好歹他也是嫡系子孙,看在是高昴之子的份上,高家人才将他叫来。
不过他所谓的祝寿就是走个过场,公府也不指望他一个穷孩子能献什么礼,他来国公府就蹭顿饭吃,吃完一样被毫不留情面地送回兰陵坊,年年如此。
堂内众人几乎一年见他一面,次数不多,但对他脸熟。
雪存不同。
她上次进国公府,还是三年前跟着瑜哥儿一起奔丧,余下时间都在洛阳。
从小到大,她没来给王老夫人祝过一次寿。
众人对她难免更感新奇。
雪存今日穿得既端庄又喜气,上衣是件宽松的水华朱宝相花纹织锦半臂衫,但却是交领款式,与时下流行的坦领襦裙并不同,只露出细长雪颈一小段凝脂般的白;下搭一条琅玕紫花草纹襦裙,一看,果然是两月前公府送去的料子。
她的肤色不是一般的白皙透亮,这身穿着,只衬地红的越红,白的越白,相得益彰,华彩夺目。
那张脸才是叫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元有容昔年就美得堪称祸水,如今初长成的高雪存更胜她从前。贵妇贵女们不禁腹议,这还是三年前灵堂见到的那个苍白孱弱的小丫头么?
王老夫人眯着眼,盯着这对孙儿打量许久。
雪存生得何止是满意可形容,奈何,气质太过文弱柔怯,毫无贵女风范,和她娘一样,中看不中用。
“存姐儿,还不快上去和祖母说说话?”
这些礼数,雪存这个小家子气的女郎自是要旁人提醒。
她眼底涌上不安的水光,两弯黛眉似蹙非蹙,贝齿轻咬朱唇,带着高瑜,温温吞吞迈进一步:“孙儿给祖母请安,恭祝主母寿比南山,永永其祥。这道快雪时晴帖,孙儿与瑜弟一同献与祖母。”
众人又是一阵皱眉。
这高雪存的声音,未免细若游丝,过分甜腻了。
但那快雪时晴帖更有看头,这可是书圣之作,怎可能被高雪存一个小小女郎拿到手?
她献上的,必然是临摹帖。
王老夫人六十大寿,她却送个赝品祝寿,实在贻笑大方。
雪存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笑声,面上又羞赧又为难,将哭不哭的模样。
王老夫人面无表情,多扫她两眼,随后收回目光,声音也是不冷不热:“嗯,存姐儿有心了。”
说罢,叫来一老媪,欲将这眼不见为净的赝品带下去。
岂料这时,有一花容月貌的年轻女郎轻声笑道:“七妹妹竟有书圣真迹?可否让姐姐一赏?姐姐不才,对书法略知皮毛。”
说话的正是高家大房嫡女,高家六娘子诗兰。
王老夫人岂不知她是何居心?
这高雪存还没正式纳入族谱,她就想借此机当众人面辱高雪存一顿,可丢的总归是高家的脸面。
堂下已经有贵妇笑出声了。
王老夫人面色冷峻:“诗兰,今日焉能容你胡闹?”
话音刚落,雪存却眼巴巴捧起卷轴,主动摊开于众人眼前:“请姐姐看。”
又是个没有心眼子的东西。
王老夫人险些没气晕过去。
奈何堂内众人,尤其是精通书法造诣者,面上轻视的笑竟渐渐褪去,转成了震惊。
有一丰腴妇人目瞪口呆看向姐弟俩:“这快雪时晴帖竟是书圣真迹?”
高瑜终是委屈地不住泪:“这就是王羲之真迹,一直在江左一带辗转流通,去岁落到了我舅舅手里。舅舅好心从江州送来,却、却——”
后面的话他不说全,却是将轻视嘲笑他们姐弟的人给骂了。
众人这厢将目光再度放回到高瑜身上。
尤其是王老夫人。
她眼下才看清,高瑜所着衣物,竟是与从前高昴在府邸时常穿的圆领袍如出一辙。
从前她不大喜欢这个孙儿,毕竟他相貌似母,她想到元有容那张脸就心烦。
可今日见他一哭,神态语调一如高昴儿时模样,恍惚间,王老夫人隔着层泪光,似见故人。
“我的好儿啊。”王老夫人颤抖着向高瑜伸出双手,“快,快上来叫为娘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