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夫人有多爱高昴这个幼子,就有多憎恨元有容。
她是太原王氏嫡女,下嫁祖父前,曾因时值天下大乱不幸丧夫,守寡多年,以至于嫁进高家时已年至三十。五姓女难娶,以她的显赫出身,就算她是个寡妇,下嫁高家也是高家攀了高枝。
高昴是她的老来得子,他天资聪颖,才貌兼全,有治国之能平乱之勇。
人人都道他有初代镇国公遗风,若非跑去与元有容厮混在一块了,日后必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奈何英年早逝,皆作空谈。
今日,高瑜却凭借高昴一身旧衣,惹得王老夫人泣涕涟涟。
高瑜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祖孙二人俱哭得不能自抑,齐齐颤抖。
雪存静立一旁,见此哀情,小脸上也不断滚着大颗大颗的泪,隐隐有脆弱哀怨的抽泣音,似山茶垂露。
好一个我见犹怜的妙人。
“娘。”大房夫人王氏也抹了把泪,趁势,哽咽提醒,“今天是个大好的日子,五郎也会回公府与您作伴,这是桩喜事。久哭伤身,您别伤着身子,咱们这些小辈都会心疼的。”
雪存的大伯母王氏同样出自太原王氏,只不过她是旁支庶女,按族中辈分,得尊称王老夫人一声姑母。
戏不能过火。
高瑜收到雪存几不可察觉的眼神示意,是故率先停下眼泪,双手捧着老夫人的脸:“祖母,您别哭了,都是兰摧不好。”
王老夫人从前对他那些偏见早在方才一刻烟消云散,眼下对他是又爱又怜,颤声点头道:“五郎乖,祖母不难过了。”
言罢,她才想起去看一眼一直被晾在旁边的雪存。
高瑜好歹每年都能回府一趟,这个高雪存却年年借故推脱不来,摆明了就是不孝。
可见她亦是伤怀无比,方才那桩乌龙也无伤大雅,甚至因是真迹找回几分面子。
老夫人怨气已消,轻唤了她句:“七娘,你也过来。”
雪存正伤心着呢,听见她喊,便小心挪动步子,跽坐到她膝前,乖糯地唤了句:“祖母。”
老夫人面上的笑明显和煦起来。
她一手抓住雪存,一手抓住高瑜,乐乐呵呵道:“你和五郎今夜就歇在公府,元……元氏,老身会派人将她接过来,都是一家人,往后莫要再分居。”
她望向王氏:“叫人把西院的浣花堂和洗心阁都收拾出来。”
王氏微讶:“娘,不是说好——”
老夫人抬眉:“去办便是。”
她捏起雪存的下巴,再三打量,半晌,才松下手:“行了,叫你们这些小辈侍奉我这老太婆也不自在,七娘,五郎,别家闺秀郎君已至前院,你们出去走动走动吧。”
……
雪存前来祝寿只带了灵鹭一个。
天气燥热,主仆二人行走在公府前院的浅湖畔吹风,不远处不乏传来少男少女的说笑声。
大楚风气开放,并不设男女大防等迂腐陈规。
自汉末黄巾之乱到两世而亡的前朝,神州分崩离析动乱近四百年,胡人铁蹄南下称帝建国,逐渐与汉人融合。两方风气相互影响,直至本朝终融汇贯通、群英荟萃,盛世气象下,风气自然也开明。
高瑜在雪存的鼓励下已经去和同龄人接触了。
她自己却暂时无心去走动。
她怕藏不住脸上的笑。
灵鹭此前派人打听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其中一条,便是公府安排她和高瑜回来住南院。
公府共由六大院落布局组成,院中又细分无数小院相连。南院位置偏僻,常年潮湿,元有容跟着搬进来后不利于她的身体,如何能与最繁华的西院相比?
姐弟二人今天可没白哭一场,至少他们一家往后都不必在南院受委屈了。
见有人来,雪存当即敛了面上笑意,又恢复成一副娇柔谦卑模样。
“啪”的一声,有石子从她头顶飞速掠过,落入湖水中,激起小朵水花。
雪存受到惊吓,以团扇掩面,往后退了一步。
“霂儿,不得胡闹。”
熟悉的声音。
雪存转向后方的林子张望,但见一锦衣男子,长眉微蹙,抬脚对着身前小男孩的屁股踢了踢。
正是清河王父子。
事到如今,雪存也没了刻意避开他二人的必要。
清河王面色凝重:“弹弓差点打到人,还不快去赔罪?”
李霂倒算听话,乖乖交出手中弹弓,撇着小嘴撒腿跑出林子。
“姐姐对不起。”
李霂有模有样地鞠身向雪存道歉。
雪存方放下团扇,施施然福身,温声回了一礼:“世子不必歉疚,我无碍。”
李霂抬头,一见是张两月前遇到过的神女似的面容,惊喜喊道:“是你啊姐姐!”
清河王大步朝几人走来。
方才他就无意发现独立湖畔的红衣女郎,远远的,只觉她在湖风中神姿飘然,流光溢彩,他没有心思多看,故而她的相貌看得不真切。
眼下一走近,才发现她正是两月前法华寺小娘子。
只是上回,她却做平民女子装束,不似今日锦绣堆叠,淡扫蛾眉,美不胜收。
清河王替子赔罪,继而笑问雪存:“上回匆匆一别,没想到又能在国公府遇见女郎。”
他顿了顿,方客套道:“敢问女郎是何家千金?”
雪存一愣,羞赧地垂下眼睫,有些许为难:“我……”
灵鹭默默挨了她一肘,心领神会,上前替她恭敬答道:“启禀清河王,我家女郎是镇国公府七娘子,高雪存。”
高家这次寿宴另有目的,清河王有所耳闻。他眸光微动,又盯着阳光下雪存白到发光的面庞,不由心生几分怜惜,难怪上回她匆匆逃离不愿多说,原是身世可怜……
清河王立刻打趣道:“原来小王比旁人更早见过七娘子。”
雪存:“能在法华寺巧缘救下世子,是臣女的福分。”
二人在湖畔有一搭没一搭客套寒暄一番,清河王才带着李霂离开。
只是他刚一走,又有群花花绿绿的妙龄女郎朝雪存这边走来。
为首的是个杨柳宫眉,如花似玉的女郎,她先是高高在上瞥了雪存几眼,随后对身后众人笑指道:
“瞧见没,高七娘刚一回国公府,便能和清河王搭上话,这种手腕,我等自愧弗如啊。”
有她打头阵,女郎堆里有人得寸进尺接过话:“这是想给人做后娘了。”
如此张扬的作派,言辞间尽是刻薄尖酸,雪存一猜便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可不就是京兆韦氏贵女韦皎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