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吻
王府书房,楚明樽静坐着低头批阅事务。
王妃林苏韵端坐在榻前,煮茶的步骤已至取火一步,提手在点燃的香炭上盖上云母薄片,选用晨露水泡为佳,煮茶以沸水来煮,酌茶时,要均匀分汤,以保持各碗茶味相同。
室内茶香四溢,氤氲满屋,平添几分雅致。
林苏韵不急不徐地用瓢将茶舀进碗里,做到这一步时,偏头看一眼斜对面皱眉沈思的楚明樽,又徐徐收回了目光,继续完成接下来的步骤。
一整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浑然天成,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沈稳气韵。
这份气韵源自百年清流世家——林氏。
林苏韵出自林氏嫡系一脉,是林太傅的嫡亲孙女,也是林俞白的亲姐姐,未出阁前就是名满世家的才女,样貌气度皆为上乘,性情温顺不争不抢,是以早早就被定下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与楚明樽算是少年夫妻,一路从临安到了安阳,并为其孕育了一子一女,夫妻二人郎才女貌丶琴瑟和鸣也算是一道佳话。
楚明樽身为储君,自是从上到下丶从里到外都没得挑剔,身为丈夫也是处处和她心意,这世上约是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样令林苏韵满意的郎君了。
只是……她总觉得他的心思太过深沈,同床十几载,就连她有时也看不透他。
或许这就是身为储君的孤高丶距离感?她这样安慰自己。
想到这儿,林苏韵回了神,起身亲自将茶端至他的手边,温声道:“王爷,尝尝。”
楚明樽翻折子的手一顿,擡眸朝她手中的杯盏看去,经过她的手充分调和,那茶表面浮沫细密如云。
只是他现在没有喝茶的心思,揉了揉泛酸的额角,闭眼道:“多谢王妃,放那儿吧。”
“是。”林苏韵眸中闪过一丝失落,见他面露疲惫许是不想让她打扰,依言将其放在桌案上,就准备悄然离去。
可是想到什么,她又停下了脚步,声音温柔可人:“肖淙已被处死,那……”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斟酌了下,缓缓道:“肖淙犯了事死不足惜,可他毕竟跟了您这么多年,他的家人是要一并处死还是妥善安置?肖家的那孩子还在府上。”
长公主生辰她本来也要跟着去的,可是耐不住小世子得了风寒,她放心不下才没跟着去,前两日病情好转,所以才叫了同龄的肖家孩子过来陪玩。
谁能想到,肖淙竟然会倒戈叛变,犯下这等大错。
谋害宗亲王爷,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念及那么多年的情分,他的家人若是一并处死难免会让人觉得殿下冷血,寒了一些老部下的心,可若是妥善安置,又不免显得太过优柔寡断。
楚明樽随口附和了一声:“是吗?”
“嗯。”林苏韵柔声应。
楚明樽漫不经心地擡眸看了她一眼,她乌发半绾,眉眼温顺娇软,目光灼灼,情真意切。
林苏韵听他语气淡淡,辨不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等待良久,才听他漫不经心地吐出几个字:“将孩子送回去,以后……就不要再带来府上了。”
此话便是折中处理的意思了,留下他们的命,可此后肖家就与秦王府无关了。
“妾身明白了。”
她话音刚落,屋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侍卫于墨穿过长廊,敲门走了进来,似是没料到王妃在内,楞怔片刻后,抱拳行礼:“属下见过王爷,王妃。”
楚明樽举起茶盏,抵在唇边抿了一口,低眉敛目温声道:“何事?”
于墨下意识看了眼一旁背脊挺直的王妃,欲言又止似觉此事荒谬,但还是说了出来:“林公子和谢公子打起来了。”
听见“打起来”三个字,楚明樽先是一楞,随即饶有兴致地擡起眼:“谁输谁赢?”
“不分上下。”于墨回忆起方才所见,如实回道。
“哦?”楚明樽难得笑了。
林苏韵呼吸猛然一滞,浓淡相宜的秀眉微微蹙起,不可置信地偏头看向于墨,竟有人能和俞白打得不分上下?
非她夸口,俞白在剑术上的造诣,是常人不可企及的。
楚明樽目光轻扫过林苏韵,放下茶盏,起身朝外走去:“去瞧瞧。”
“妾身也跟着瞧瞧去。”林苏韵道。
她也有些好奇了。
练武场。
两道身形差不多,均颀长高大的身影在正中央的比武台扭打成一团,你一招我一式打得可谓是不可开交。
场边被丢了两把长剑,似乎是两人嫌弃刀剑没有拳拳到肉带感,而选择赤手肉搏。
视线下移,站着一大一小两个看客,正是劝架不成决定摆烂随他们去了的许庭深和祝岚夕,只要不打死人就任由他们打个尽兴。
楚明樽众人看清场中情形,止步于游廊,神情各异。
台上是打得你死我活的那种修罗场,台下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和谐场。
两边形成鲜明对比。
许庭深抱着胳膊聚精凝神观察着两人的打斗,时不时偏头给祝岚夕又或是生动形象地介绍一下二人所用招式,出自何处,顺带通报一下场中局势,比如谁占上风,谁又落了下乘。
正说到精彩之处,馀光瞥到携众而来的秦王,立马噤声拉着祝岚夕一同行礼:“见过王爷,王妃。”
“起身吧。”楚明樽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拘礼,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台上:“这是什么情况?打了多久了?”
“回王爷的话,这二人说是切磋一下,已打了半个时辰。”许庭深对原因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拿祝俞白自己所说含糊其辞。
这明明是往死里打,哪里是点到为止的切磋?
楚明樽看破不说破,盯着二人受伤严重的脸看了会儿,瞧得见的地方都受伤如此严重,这身上岂不是愈发严重。
馀光瞥到林苏韵心疼祝俞白的眼神,终究是无法放任二人就这么打下去了。
抵唇轻咳了声,楚明樽只得吩咐许庭深去做这件事:“把人分开。”
“是。”
许庭深立马行动,叫了两个下属一同,总算是将打红了眼的两人给分开了,索性两人还存留一丝理智,见惊动了秦王才纷纷主动停了手。
两人原本俊美无暇的脸上此刻青一块紫一块,嘴角都如出一辙的沾着刺目的血渍,透着股妖冶的战损美,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滑稽,不见分毫平日里衣冠楚楚的风范。
谢景辞缓了口气,擡臂擦了擦嘴角开裂溢出的血,有部分已经凝固,擦起来,带着点异物的摩挲感。
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拳头是越发硬了。
而这边刚做了与他如出一辙动作的祝俞白,亦是生出了跟他一样的想法。
几人下了比武台,一同朝秦王和秦王妃行礼问安。
等两人走近了,视线冲击下那新增的伤口就愈发骇人,看得旁人都忍不住龇牙咧嘴。
祝俞白何曾这般失礼狼狈过,林苏韵胸腔里闷着气,却还是对着身边的婢女小声吩咐一句:“去请大夫过来。”
“是。”那婢女躬身后退几步,继而转身离去。
楚明樽悠悠地依次瞥了二人一眼:“切磋得可有收获?”
“谢某颇有领会,跟林公子学了几招剑式。”谢景辞先应了声,硬朗的脸上一本正经。
祝俞白的表情扭曲了一瞬,眼中不含半点温度:“依我看,谢公子还得练。”
只听谢景辞“哦”了声,面无表情地道:“林公子师出名门,又是岚夕的师兄,谢某心存敬畏,自是无法比拟,往后方方面面还烦请林公子……多多指教。”
这一番话下去,祝俞白气得脸都绿了,嘴角闪过一抹冷笑,透着刺骨的危险气息。
跟他在这玩文字游戏呢?
他不回话谢景辞也不恼,与之对视一秒后,便挪动脚步站到了祝岚夕身旁,不可避免地得到了她的一记白眼。
楚明樽在几人之间扫视了几眼,了然地勾了勾唇,遂道:“天色不早了,各位先去住处歇息着吧,晚膳稍后会送到各位住处。”
话毕,楚明樽脸带笑意先行离开,他们则由许庭深带着朝住的地方而去。
林苏韵因为有话要同祝俞白说,便将其留了下来,等人都散了,方才疑惑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认识的谢公子?”
她这个弟弟自小被送到扶南山,跟临安城的人接触甚少,是何契机让两人搭上线的。
“几年前在扶南山结识的。”祝俞白语气淡淡,显然不想多聊关于谢景辞的话题。
林苏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知晓他的性子就是如此,所以并未因他的语气伤神,覆又道:“方才那个女子是你在扶南山的师妹?”
祝俞白未出声,不置可否。
林苏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目光所及正是那位的身影。
她这位弟弟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她想看不出来都难,故而也不打算多问,只是叮嘱了他几句要注意养伤,便提步往楚明樽消失的方向追去。
独留祝俞白一人,在风中凌乱。
外头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似火焰的晚霞映在天际,如梦似幻般美极了。
过了三道门,经过重庭和左右厢房,才到了为他们安排的寝屋,是相邻的两间单出单进的院子,屋内屋外被收拾的干干净净,寝屋内更是纤尘不染。
推门而入时只有天边的馀晖提供些照明,院里院外都一片静寂,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夫在之后没过多久就来了,外伤比较严重,不过幸好并无内伤,说是待会儿熬碗药送过来,又开了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就走了。
在不知道是谢景辞第几次故意哼哼之后,祝岚夕憋着气看了他一眼:“回你自己的住处去。”
不是说只是看看房屋构建吗?咋还赖在这儿不走了呢
谢景辞指了指自己满脸伤痕的脸,无辜极了,闷声道:“我疼。”
“谁叫你要应战的,疼死你算了。”祝岚夕板着脸冷哼,才不上他的套呢。
想到让她生气的事,她美目微挑,横了他一眼:“你为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
“说什么?”谢景辞皱眉,佯装不解。
祝岚夕嫣红的唇往下一弯,神情略显僵硬:“在云丘的时候为何说我是你的……内人?”
一咬牙,祝岚夕没好气地说了出来,这还是她刚才从许庭深嘴里才得知的。
谢景辞靠在门槛上,没脸没皮地接话:“迟早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祝岚夕不想跟他说了,转身撇下他,径直一人朝外走去。
他赖着不走,她去住另一间就是了。
谁知下一秒她就被他捉住了手臂,挣脱不得,祝岚夕脚步一顿,转头怒目看向他,示意他松手。
男人薄唇微抿,长睫向下微垂,良久,他才道:“胳膊疼,脸疼,胸口疼,哪哪儿都疼。”
眼神无辜地瞧着她,似乎在说,我都这样了你还凶我,都不心疼我。
语气可怜极了,将那张脸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偏生某人还很吃这套,见他露在外面的肌肤上尽是淤青,终究还是软了心肠,罢了,给他上完药再走。
“给我坐好。”不忍心归不忍心,生气的态度还是得摆好,祝岚夕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在椅子上坐正。
他倒是听话,三两下就把外衣脱了个干净。
等她拿个药的功夫,转身就瞧见他背后那健壮有力的腰臀,肩宽而不夸张,腰瘦而有力,背部的肌肉线条流畅分明。
尽管看了好几次,祝岚夕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不自在,脸上浮起一丝别扭的红:“我就帮你涂后背,前面你自己来。”
“自然。”他坦坦荡荡的两个字倒是显得祝岚夕说这话是图谋不轨似的。
祝岚夕撇撇嘴,没再说什么,开始上手给他涂药。
他身上的伤口和脸上相比,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哪一处角落都没放过,想必,祝俞白也好不到哪里去。
如此想着,她也就不自觉呢喃了一句:“也不知道俞白师兄的伤势如何。”
闻言,谢景辞眯了眯眼,侧过头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哼道:“你管他死活呢?”
这态度和方才当着众人的面,要跟祝俞白“虚心求教”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就你话多。”祝岚夕没好气地加重了手下力道,用力按了按他淤青的地方,直到听到他倒吸凉气的声音才住了手。
祝岚夕给他涂完药,朝他看去却楞住了,话语硬生生卡在了喉咙眼。
朦胧的橙色火光下,只见谢景辞闭着眼似在养神,一双长腿微微弯曲着,一只手搭在桌面上,修长宽大的手掌心拖着那张睡意朦胧的俊脸。
因着刚才的打斗,发冠有些偏了,以头发蓬松地略显凌乱,往日冷硬的面容此刻也柔和的不可思议,甚至是有些......嗯......可爱?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祝岚夕想立马扇自己两巴掌,哇,她真是疯了,居然会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可爱?
“你很困吗?”祝岚夕不由地问道。
谢景辞几乎是立马就睁开了眼,侧目看向她,似是还有些迷糊的样子,无意识回道:“嗯,有点,你上完药了?”
“嗯,接下来的你自己来”祝岚夕将药递给他。
“好。”
等上完药,王府内的下人就将熬好的药送了过来。
祝岚夕端着手里的药碗,本想让他一口闷完,正准备递给他时手却一顿,眼珠子转了转,改了口:“我喂你。”
说着便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嘴边,见他没拒绝,不怀好意地勾了勾唇,一勺接着一勺慢慢地将苦涩的药汁喂进他的嘴里。
谢景辞皱着眉,被她这样的喂法弄得喉咙口腔里全是一股草药味,只是他一偏头躲开,她就追着将药勺贴在他唇边,眼神楚楚地“逼”着他咽下去。
这么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明明他能一口喝完,她却不如他所愿。
想来是在为他刚才不听她的话,报覆他来了。
眼见着碗里的药汁见了底,祝岚夕去放好药碗,站在桌边对他说道:“你不是困了吗?先回去休息吧。”
谢景辞顶着难看的脸色,干咳了两声,低沈着嗓音道:“过来拉我一把。”
他难得露出了一副乖顺的模样,祝岚夕不觉有他,行至到他跟前,伸出手去扶他。
不曾想,男人却突然制住了她的手臂,扬起头便含住了她的唇,任她怎么推搡,都不放开。
苦涩的药味在唇齿交缠间从他的口腔渡过来,祝岚夕浑身一楞,却因为顾及着怕碰到他的伤口,而不敢大幅度推搡他。
她算是体会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了,真是有苦说不出。
她的唇分外柔软,他贪婪地从轻轻吮吸,变成了撬开她的齿关狠狠掠夺,见她欲躲开,又擡手搂住她的脖颈,不让她退开分毫。
祝岚夕羞恼极了,知道他向来的软肋是什么,只得忍着羞涩伸出舌头主动去迎合他,趁他楞怔住,她立马抽身离开。
谢景辞与她对视,眼圈里的欲色还未褪去,压着嗓子道:“药太苦了。”
受伤的男人瞧着格外脆弱,稍微扮下弱势,莫名给人一种可怜哀求之意。
见他如此,祝岚夕又怪不得他,方才的确是她耍了点小心机,只得转身倒了一杯水,一口闷下,那苦涩才少了些许。
她这才觉得自己方才拿勺子一勺一勺折磨他有些过分,但表面上还是不肯落下风:“你给我回去,听到没?”
谢景辞面上乖顺地“嗯”了一声,嘴角不禁扬起一丝嗤笑,就她这娇软性子,能管得住谁呢?
祝岚夕难得的没错过他眼底那抹不以为意,握紧拳头,一双美眸怒视着他,冷声道:“谢景辞,我的话,你听还是不听?”
见她发了脾气,还以为她会骂他或是发一通火,却没想到她发脾气的能耐,也只不过只是不再叫他阿辞,而是直呼他的名字。
嗯,从她嘴里听到他的名字,还挺新鲜的。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笑道:“未来夫人的话,自然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