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寨(十一)
祁怀晏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身手矫健的从不低的断崖一路攀爬上来,连口气都不带喘的。
“师父?”他不解。
虞小枝依然没理他,趁机褪去披风,提着慎平的竹筐惊呼:“这么多天罡草!”
慎平脸一黑,馀光瞥到祁怀晏手中的披风转头就对虞小枝说:“冬天只穿个底衣像什么样子?就那么贪药,巴不得找机会喝一碗是吧。”
她撅嘴,不屑的轻哼,放下竹筐径直站到慎平一侧,耷拉着脑袋,了无精神的样子。
“走吧,几日不来愈发怠惰了。”他擡脚就往前走。
片刻,他察觉到后面没人跟上来,啧声道:“楞着做什么,不回去了?”
被呼唤声扯会神绪的小枝忙背上地上的竹筐,小跑着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慎平又说:“还有你。”
祁怀晏这才敢跟上来,拿着披风的手蠢蠢欲动,他也只敢遥遥跟在两人身后。
进了木屋的虞小枝整个垮在火炉旁,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戾气,或许是太多事情在过短的时间里叠加,一时间竟说不清现在到底是在为哪件事难过。
“谢谢啊,师父。”她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的对回屋的慎平道谢,而后无精打采的看着一簇一簇窜动的火苗。
慎平照样在火炉边丢了几只烤红薯又放了几枚黄澄澄的橘子,也没问什么,只知道收拾自己的草药。
这态度倒让虞小枝不适应,她擡了擡眼,对他的背影不解道:“师父,你怎么不问我啊?”
老头冷哼了一声,“你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若是我逼你也不一定会说。”
她暗自乍舌,这老头心里倒明镜似的。
“师父,不足半年时间里,旧疾会突发致死吗?哪怕是无足轻重的小病。”
他没有过多思考,摇摇头,“不会。”
她垂下头,记得最后一次见清榕姐姐的时候,她风寒刚愈,整个人神清气爽还和她开玩笑,可不足半年却忽然……
“可你又怎么能确定是因为旧疾去世的?兴许在你不知道的时候还有别的什么。当然,还有情绪上的。”
“情绪……”
她喃喃道,想到皇帝那幅沈沦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刚失去爱妻的人。
她怒火中烧,可若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以前也假扮的太好了些。
沈默良久的慎平手中的动作一顿,忽然道:“人本就不是长情的,时光都瞬息万变何况一个人。但你要知道,有的意思是非无,哪怕极少。有些人的地位注定无法做一个长情之人。”
他想了想,不着痕迹的又补充到:“外头那小子也当真抗冻。”
少女听他提起,周身一震,默默低头扒着烤皱的橘子瓣。
“啧,真是矫情。”虞小枝咽下一瓣温热剔透的橘子,自嘲地念道。
她顿了顿,忽然说道:“师父,分明是他自己答应好的,可他最终还是没来。弟子自认非咄咄逼人者,但若是约定好了便不能轻易失约,不是吗?”她落寞的念出这样一堆。
“人活着好累啊,师父。”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还尚未消化她最好的姐姐死去的消息,另一个很特别的人却又恰好戳中她最不可提及的禁区。
虞小枝向来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样对不同人不同态度的选择早已深深扎根在她骨髓,可现在她反倒不知该用何面貌去面对他们。
慎平转身坐下来,拿起一个烤的温温的橘子递给她,自己剥开一只,问道:“为何那么在意?一个答案而已,什么时候知道很重要吗?”
“重要的。”
在虞小枝人生至关重要的七岁那年。
她母亲倒在病榻上去世前几个时辰曾叫小枝去买几个她最爱的糕点,哪怕吃不了,看看也是好的。
并且特意提醒她戌时三刻后再回来,若是太早的话自己吃不下。
年幼的孩子只知道母亲想吃,那便让她快快吃到好不那么难受,竟忘记阿娘的嘱咐,提前在戌时一刻就回来了。
那天她捧着甜点站在门外见到的不是母亲喜悦的笑脸,而是看见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那包糕点她后来自己一个人全部吃掉了。
呆楞楞的一个孩子啊,一口一口往嘴里送,吃到肚皮撑圆也不停歇,直到吃吐。
自此,她对约定极其看重,甚至精确到某一刻钟。
她后来的一生里再也不敢失约,提前一分亦或是迟到哪怕一分钟也是差。
所以在她看来,祁怀晏不单单是失约,更像是明晃晃撕开虞小枝的禁忌。
慎平沈默着听完她这番话,闭目,点点头,“明白了。”
继而他接着说了一句话:“他知道这些吗?”
虞小枝楞了楞,摇摇头。
“即便你心下有数,尚且听听臭小子的话也未尝不可。毕竟......”慎平馀光瞥到床尾挂着的那件厚实披风,眯了眯眼说:“毕竟能遇到一个连里衣都不记得穿,还一根筋抱着披风追出这么远的人.......实在难得。”
少女擡眸下意识躲避他的眼神,心下不愿承认。
“徒儿,你更在意的到底是他的真实身份让你为难,还是他对你的失约让你抵触?”
“我……”
慎平将橘子皮放在火炉边,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你不惊讶为何醒来见到的是那样的他,甚至你对醒来见到他并不意外,你早就不在意他的身份是什么了,他就是他。”
虞小枝沈默半晌,羽睫在眸光边缘闪烁,分不清是火光抑或是别的什么。
“得了,你也别在这耗着了,前些日子去皇城也数日没归家了,尽快回去吧。”他顺手从木桌上拾起一瓶适才制好的草药。
“最近城里不太平,病了的人变多了。为人医者自己不能受伤,回去把这个喝了,倘若你真病了也就不用再来我这了。”
她撇撇嘴,也不知道这老头说话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别扭。分明是在关心她,却非要说的那么惹人不爽。
“披风——”他在她迈出门的一刹那不忘补充一句。
“又不是他穿过的,还能要了你命不成?为师自会收拾他。”
慎平这人有时唠叨的很,恰如现在。
她只好默默接过衣服,系好带子。柔软的绒毛料子把她裹得严严实实,站在火炉前脸都是红红的。
走出木屋那一刻,她本想故意避着他,却还是不经意间瞥到那个在悬崖前傻傻站着的身影。
不得不承认,那人连背影都极好看。
即使……他根本没发现自己仓促跑出来前连里衣都没穿好。
她觉得自己实在太没原则。
慎平目送她离开,见她遥遥离去才忙在后面找补道:
“全凭着你是我徒弟我才同你说这些话的啊!”
须臾,
老头靠在床边木板上居高临下的瞧着颇是愧疚,又极为乖巧的盘腿坐在火炉边的紫衣少年,明目张胆的打量他。
“就是你救了我那个笨徒弟?瞧着她平日不聪明,现在倒……”慎平掀了掀眼皮,云淡风轻的说。
“她并不笨,先生。”
祁怀晏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慎平看去时他仍旧垂着脑袋,语气却在提到那人时放柔了许多。
慎平一笑,“真不知道到底看上你哪点。”他对着祁怀晏上下扫了扫,喃喃道。
闻声的祁怀晏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仰着头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老人。
“您说什么?”
“空口无凭的承诺是不被信任的,尤其是在那孩子心里……信任一个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我不明白……”
但此时他双唇紧紧抿着,炙热的火焰令他心里更加发涩。
祁怀晏始终在自责,但那天他并非有意失约。
“臭小子,你喜欢我那个混不吝的徒弟吧。”
他双颊蓦地发红,从脖颈一直蔓延都耳根。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产生的异常变化造成的。
喜欢吗?他曾用长达十年的时间反覆审视自己,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她。
那是一种令他自己也为之讶异的情感,在察觉到这一点时,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她。
那绝不是仅仅用“喜欢”二字就能匹敌的感情。
他眼眸半眯,微光透过他的睫毛显得格外清透。
祁怀晏脸越来越红,心中却格外清明,默默地想着。
“虽说你这人长得不像个好人,不过我喜欢。”慎平顽劣地说。
片刻,祁怀晏起身道:“老先生,我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您。”
在他谢过即将离去时分,慎平突然正色,开了口:
“我这徒弟是顽皮了些,别看她平日风光,但我明白,她从不糊弄人,更不会糊弄自己。所以若是你有心对她,最好不要有任何隐瞒,更不要觉得羞于开口。”
他若无其事的盘腿坐下,挨着火炉轻声说了一句话,让祁怀晏怔住三分,眼神却更是坚定。
“她已经受了很多苦了。”
虞小枝无力的趴在窗边的书桌上,静静凝望窗外明月夜,思绪万千拧成一团。
她父亲对她擅自闯宫之事勃然大怒,关了她几日禁闭。
“小姐,你饿不饿?”梨酒把窗户微微打开一条缝,轻声细语对他说。
关了禁闭的同时,也只允她一天一餐,对她来说也算得上酷刑。
“我不饿,梨酒你快回去,免得被发现落得责罚。”
窗外的小丫头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甜酒,里面盛着几颗小枝爱吃的团子。
还是甜的。
她见小姐这般摸样,心里不是滋味。今日归家便是一顿板子,不晓得为何罚的这样重,她看着虞小枝挨板子也无可奈何,就连在旁边哭一声也被喝止。
“小姐,见你这样,我……心里难受。”梨酒的声音颤抖着,哭哭啼啼的说。
她从没见过虞小枝这样反常,也不是从未罚过,只是这一次她感觉她的小姐整个人都十分不对劲。
就像……
像是穿了一身湿衣服还脱不掉一样。
虞小枝听后,眸子里的光温润了些许,好容易将梨酒哄住,止住了哭。这孩子生怕不被别人发现啊。
她从容的笑了笑,“只是路上坐太久马车,你知道的,我最平素厌烦坐那种东西。”说罢,她主动接过梨酒手中的甜酒,小丫头见状这才绽开笑容,放心离开。
虞小枝呆呆的望着手中冒着热气的甜食,索性打开窗户,让月光自然洒进卧房。
她后背和屁股上一片红肿,肿胀起来的地方甚至还微微发烫。
头也昏昏沈沈,从进皇宫那一刻一直到现在的这些天来就像是一个飞速旋转的齿轮,直到终于安静下来的这一刻才停歇。
那是否真正停下来了呢?
可她又不由得想起那个少年。
“啧,怎么又是他。”她暗骂,愤愤地舀起圆子,慢悠悠的往嘴里送。
可后来的甜食好像都不如七岁那年的那几块糕点腻得慌。
她捏着瓷勺的手指尖无端的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