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寨(十二)
虞小枝想了很久很久,直到禁闭结束当天晚上,她想通了。
垂下头跪在父亲书房里,“是女儿思量不周。”
偌大的书房里书架高立,众多典籍在她头顶上方压迫性十足。她昏昏沈沈的耷拉着脑袋,父亲一如既往坐在主位,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女儿。
虞挚静静看了她良久,扬起一个笑。
“这就是了,皇城不是你能涉足的地方。为父是在保护你。”
虞小枝擡头,也扬起一个熟悉的不像话的甜美笑容,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她说:“我知道的,父亲。”
当你的能力无法与之势均力敌时,伪装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虞小枝很久以前就深谙这一点,多年来她在外娴雅千金的形象给她带来极大的便利,也免除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的大人,都无需过多在意。
她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正如这次,她再次用熟稔的乖巧态度巧妙躲过追问。她本就无心解释什么,倒不如直接服软来的直接。
可服软不等同于认错,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当她恢覆自由后,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了身黑色衣服去师父处报道。
她可以认罚,可以挨骂,但好不容易才拜来一个不嫌弃她的厉害师父,不能让他跑了。
虽然她承认师父的医书很厉害,但若是讲大道理还是稍逊一筹。
“权衡利弊?”
她不屑的捏着手中干枯的叶片,禁闭结束当天晚上,她擡眸望向窗外遥遥发亮的弦月,想起那日她走前师父对她甩来的一句话。
“答案?要什么答案,目之所及就是答案,他没来。”
思绪神游,她漫无目的的把自己埋藏在长街的人群之中。好像这样就能压抑住烦躁感,可街上不时传来的咳嗽声却每每将她思绪打断。
“怎么回事……”最近霖州得了风寒的人确实变多了。但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该到每年疾病最易染上的日子了。
那日师父给她制的草药还真是管用的,喝下去后浑身都暖融融的。
经过一个拐角,她的后腰忽然被一个东西微微撞了一个踉跄。
那人矮矮的,察觉到不对后从抱着的一只极大的纸箱后探出头来。
“小铃铛?”
“小枝姐姐!”男孩精致的脸从纸箱后露出来,瞧见她的一瞬间有些许诧异,而后不知为何微微后退了几步。
“你这是要去哪?”虞小枝打量着男孩怀里的一个巨大的纸盒,里面零七八碎的装着用品和……不知作何用途。
自那日他父亲的事后,虞小枝便再也没见过他,只是奇怪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能让这个男孩看起来……身上好像多了一股劲。
他艰难的冲不远处的晚墨山扬扬头,睫毛失落地垂下,“小枝姐姐,你别生怀晏哥的气,其实他那个……”他回答的含含糊糊,眼神也有些躲避她的意味。
“你说什么?“她显然是没听清,只依稀听见他嘴里模糊的一个名字。
“朝廷近来在搜山,虽说没有殃及霖州的区域,但听说有密探在山上对……大肆追捕。”他低声说道。
“搜山?”
小铃铛摇摇头,“他们本来不让我说的……”孩子轻声碎碎念了一句这样的话,跌跌撞撞又火急火燎地越过她跑走了。
唯独剩下虞小枝一人站在街角处,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楞楞的站着。
“你说这真稀奇,现在买花的人都没几个了,竟然还有买树的。”
虞小枝微微侧目,望向声线的来源,是老街上的一间花店。老板娘正颇是骄傲的对来光顾的顾客夸耀着自己的花。
“什么树?你家还卖树苗呢?”
“桃树啊!上好的极品精良桃树苗。我给你打包票,我家的树苗绝对都是上品,买这种树苗的人估摸着是种在什么大户人家院子里的吧。”
“切,多好的桃树还挑着人家门户载。”
“你懂个什么,极品桃树挑地儿长,这要是在小门小户那也压不住它的气质啊!”花店老板娘不服的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泥土。
虞小枝瞄了一眼花店老板店面深处摆着的树苗,敛了敛眸子,向着悠长的街道尽头默默走去。
沈默不觉间眼前夕阳的最后一丝馀韵被一处高耸的山林完全遮蔽。
脚下不自觉地走到那棵承载她许多儿时记忆的大树下,却在目之所及时,怔在了原地。
“这……怎么可能呢。”虞小枝双眸轻晃。
看着眼前的……一棵桃花树。
原先荒凉空旷的小丘上,那棵孤零零的参天大树下不知何时新栽了一棵桃花树。树干挺拔苍劲,虽此时值冬,却仍旧可见枝头隐蔽锋芒等待春日的灵气。
她不可置信的往前走了几步,桃树仍十分幼小,她素指轻巧的抚上桃花枝,好像回到小时候和母亲同游晚墨山的那一年。
方才她听老板娘说起桃树便暗自伤神,小枝阿娘生前最爱桃树。
据说当时初次见虞挚时正是在野外一片桃花林里,于是虞夫人便在京城的院子里栽了几棵颇是精美的桃树。
旧景逝去时不免想起那时在晚墨山桃林下笑着的母亲。
是谁种下的桃树?
小枝拢了拢肩上的云肩,指尖在枝头掠过,看见昭示着春日的娇嫩小芽。
擡手的瞬间,左袖垂下,露出腕间的那只金线红绳,吊着的小玉鱼在桃花树枝头,透过温润的玉鱼险些便可见树枝绰约其中。
两者交相辉映。
桃树后的老树闪出了一个紫色的影子。
虞小枝尚未反应过来,那个紫色的影子便在她面前站定。多日不见,他竟变得清瘦了些。
她忙摇摇头,去除脑子里那些想法。在心底暗骂自己为何走到这里,却被那人灼热的视线盯得不自在,扭头便要走。
“对不起,小鱼儿。“他这一次没有拉她,或许是桃花树的加持,虞小枝不自觉地停住了脚。
他垂眸,琥珀色的眸子幽深无可见底,“我知道你怪我,答应你的从来都算数的。只是那日发生了一件……我没有预测到的事。”
虞小枝侧身回头,淡淡的瞧着那个垂下头的影子说:“你觉得我会接受不了?”
他摇摇头,轻笑一声:“不,你向来很坚强。”
他笃定地陈述着,“只是我一直没想好,究竟在何种场合向你说明比较好。”
她静静等待后文。
“那日我原本已经准备好赴约了。不知道你那天匆匆离开前是否注意到那个寨子有几处还是破烂的。”
她细细回想,虽然没过多注意,但犹记得曾瞄到过那几个男人身上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怎么?”
“如你所见,那个寨子是我的帮派,名曰寒山。受他人擡爱,或许勉强称得上一个‘少主’二字。那些人都是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想必你也猜到了,检关那日你看见的游侠……也是我们。”
这些都在她意料之内,她并未答话。
他望着地上的月影说出那日的经过:
原来那日他回寨子的路上瞧见了一夥可疑的人。天色已黑,他们戴着面具,手持火把,一行人向寒山寨的方向走去。
祁怀晏直到他走回山寨看见一片混乱的众人时才清楚的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偷袭了。
他的几个兄弟和黑袍面具人厮打在一起,身手并不逊色于祁怀晏的几人竟落于下风。直到他堪堪将其驱赶后,才意识到他错过了他们约定的时间。
等到他浑身是伤的跑去树下时,她却早已离开。
他在回山寨的路上终于撑不住早已透支的身体,重重倒在路上。后来再醒来时已过了两天,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可那时她早就在去往京城的马车上。
虞小枝在旁边楞住了,她完全没想到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今日我并非想要祈求什么,只是希望你每每见到我时不要和你心里那件事情重合。小鱼儿,我很想见你。”
“可以不要躲开我吗?”
他试探性的说出那句话,蜻蜓点水般在她心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头顶是伸出来的桃花树枝,眼前是那个紫衫的,低到尘埃里的人。
她静静的看着他,如桃花瓣的眼眸流传,视线最终落在桃花树上。清浅地说:“这棵树……是你种的?”
这山已经许久没有城里的人愿意登了,因为过于荒凉,早年的纷繁景象早已不在,对于他人而言也没有任何可登的必要性。
“那天你昏迷在寨子里的时候,兴许是做了梦,喃喃说到晚墨山的桃树。可我翻遍这一脉山也没见一棵,所以就在这里……“
“谢谢。”
祁怀晏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竟然没有责备自己。
“所以……花店的极品桃树是你买走的”她询问着,却并没有听他解答,轻笑道:“老板娘一定没想到自己夸耀在嘴边的极品竟被种在这荒山上。”
祁怀晏走上前,长长的马尾被风吹得轻拂,露出白皙的脖颈。
“种在哪里又何妨?能让看到的人感觉快乐,那才不枉它极品的称号。”祁怀晏擡头,双唇抿成一条线,缓声说:“所以……你愿意原谅我吗?小鱼儿。”
小枝伸出去的手镇在半空中,她依稀听见空气中不知从哪传来阵阵风铃声。
馀光瞥见他腰际的玉佩边缘,她的视线不自觉逐渐放柔。
却又在看到那东西的瞬间微微诧异——那里悬着一个意外的小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