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寨(十三)
见她的眼神对着那东西发怔,祁怀晏暗暗的笑了,顺手从腰间解下那小物。
是一一个琉璃风铃。铃铛下拴着一个纤长的纸条,上面依稀写着什么小字。
虞小枝伸出手想要察看,却被他一把藏到身后,语气染上些许害羞,别过头去说:“没什么,原先想挂在桃树上,没想到你竟现在就来了……”
她楞了一下,佯装怒意道:“原本还想原谅你来着,挂桃树上是想给谁看的?”
他微微转过头,默默伸出手,触到她指尖的那一瞬手像是触电般缩回。
纸条上飘逸清秀的小字在月色下尤为清透,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一瞬间她耳边忽然萦绕着那人将才说的那一句话:“可以不要躲开我吗?”
那句话狠狠颤动了虞小枝的心里那块不可言说的区域,那里倏的柔软了下来。她却仍是嘴硬,喃喃道:“什么阴影啊,说的那么……”
说着说着才反应过来:“我师父告诉你了?那老头怎么那么没原则啊!”
她嘴上一边说着“哎呦真受不了”,嘴角却是偷偷在月华阑珊的暗影处偷偷扬起。
口是心非。
“不是不是!我就是大概……”
她没再听清他的后文,却忽然想起了师父那句莫名奇妙的话。
“你心里有答案,看重的到底是什么。徒儿,你只是无法在对他的情感和你的原则之间权衡利弊罢了。”
调整好情绪的祁怀晏从她手中接过风铃,在她眼前小心翼翼地将风铃系在其中一根树枝上,金属制的铃碰撞到琉璃制的壁发出阵阵悦耳的清音。
和晚风融合回荡在桃花树旁,萦绕在虞小枝耳畔。
风铃把树枝微微压垂,在一片枝中十分灵巧。
祁怀晏动作完毕后轻咳了一声,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说:“平时也不搞这些,就是那天看别人都爱往树上栓红绳子,我觉得那红不条子不若风铃好看。“
虞小枝忍不住倏地笑出声来,看着眼前的纸条和上面的墨迹,她有那么一瞬间期待春日了。料想当桃花开满枝头的时候,风铃穿插在花瓣之间也定是美极的。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发现祁怀晏在潇洒不羁的外表下还藏匿着这么多东西,好像……自己的确鲜少关注他。
但其实……她又何曾真正认识过他?
这是在经历了后续许多事后的虞小枝得出的结论。后来,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寒冷冬夜,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从未了解过这个男人。
但起码在此时此刻,她时隔近十年第一次打开沈寂已久的心门,这是虞小枝最温暖的一个冬日,也是最后一个。
她前十七年最难的是同曾经无法被原谅的自己和解,偏偏有这样一个人歪打正着唤起她最敏感的记忆,用最赤诚的心只求她不要不见他。
她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他那样一个不羁的人却会在空无一人的寺庙为她许下那样深沈的愿望,会相信那种无从考究的传闻给她求一根手绳只为护她周全,还会因为几句莫名其妙的梦话为她跑遍山野种下一棵桃花树。
相信别人太难,可眼前的这个人适才所说的话却让她忍不住的想要去相信。
她就试着去相信一次好了。
“好啊,那给你个机会。”虞小枝忽然冒出一句话,打断了祁怀晏的滔滔不绝。
“你说你是少主,可巧,上回太过匆忙竟连道谢都忘记了。空口无证,你带我去见见他们可好?”
他不敢相信的看着刚才还沈闷着不说话的姑娘,点点头。
那日慎平曾对他说,虞小枝受过太多的苦,虽然她从未亲口承认过,但他能觉出来,她若有似无的讨好亦或是呆傻外壳下藏着的是极难授予他人的宝贵信任。
这是一个鲜少信任别人的姑娘。
“无论如何,想获得原谅就先让她相信你吧。”
后来的数十年里,不论遇到多艰难的泥泞阻碍,他都将这句话深深刻在骨髓里。
若是论起寒山寨的一众糙汉,那一个个都是没谈过恋爱的主,满心满眼独独三样东西——刀丶酒丶兄弟。
若说还有什么是他们近期乐谈,莫过于少主心事。
自一个月前他抱回那个疲累昏倒的姑娘开始,他成日魂不守舍。
由黑胡子领导的话题座谈由祁老大被名门千金看上为始,一直到山林美女游魂勾了魂为止。
猜忌颇盛。
一直到今日祁怀晏领着那个眼睛好看的像桃花瓣一样的漂亮姑娘出现在山寨大门前时,他们才幡然醒悟,好么,这不是那天的漂亮勾魂女鬼吗!
揉揉眼睛再细看看,哦,今天笑吟吟的,不是鬼啊。
黑胡子猛地一拍大腿,一脸“我懂我都懂的样子”,颤颤巍巍举起手指向着她:“你……”
“把我们老大抢走的压寨夫人!”
虞小枝脸色瞬间一沈,祁怀晏默默站在她身侧抿唇偷笑。
抢答的很好,再接再厉。
虞小枝微微颔首,清脆的声音婉转在偌大的寨子里,“月前多谢你们救命之恩。”
她擡眼时定睛打量着寨子才观察到却是有多处残垣还未修缮完全,心里有些愧疚。
原来他说的那日的偷袭竟这样激烈吗,甚至还有人身上的伤到今天都还没完全愈合。
视线在寨子穿梭之际,一道声音突然闯入:“开饭了开饭了各位……欸?”
“小铃铛?”虞小枝望向声音的来源,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这个晃晃悠悠端了三个盘子瘦弱的身影正是那个奇奇怪怪跑走的男孩。
“小枝姐姐!你怎么来啦。”他望着虞小枝,又有几分不解地偷看了几眼她身边的祁怀晏,开口道。
他们身后又冒出个人,浑身黝黑,稳稳地端着五个盘子,一边疾步往大桌移动,一边催促着挡住路的小铃铛,“磨蹭啥,走走走。”
小枝下意识侧身为两人让出一段路,放下盘子的小铃铛来不及对她解释,便又被皮肤黝黑的男孩拉拽着去厨房。
“虞姑娘你不知道,这是我们寒山新来的小孩,老镜带他历练呢。”
吃饭时,她不明白这小铃铛怎么也和这里扯上关系了,所以……所谓的历练就是端盘子?
从刚进寨子的那一刻开始,虞小枝就注意到了一抹视线。那是带着一份探究和敌意的视线。
起初她只隐隐察觉到这样不寻常的丶被人注视着的感觉,直到后来饭前,她看见那个从主厅楼梯上走下来的人。
一袭寡淡的青衫随着下楼梯的动作在身边轻晃,明明应该有几分仙人的感觉,可那副冰冷的面色却分明昭示着对来者的不欢迎。
她犹豫了一下,试着冲他打了个招呼,但那人好似没有看见一样顺势走到自己常坐的木桌边缘拿起一卷老旧竹简,展开一寸一寸的阅读着。
“嗨呀,虞姑娘你不必在意。司喻这个人就是这样的,平时也不爱与我们这几个兄弟聊天,也就偶尔和老大还能说上那么几句。”老镜察觉到她疑惑的视线这样解释道。
“司喻……”虞小枝微微蹙眉,默念着这个名字。
像是难得拉开话匣子一样,老镜逮着一个新人便和她侃侃而谈:“老镜是我们这些人里来的最早的。好像最开始就和老大认识吧,好像也是被老大救过,才死心塌地跟着他的,起初我们还不信,你说那样一个看着就心高气傲又冷冰冰的人怎么会臣服于别人呢?包括我们刚来的时候其实不太敢和他说话……”
黝黑的男孩干笑了几声,接着说:“日久见人心,司喻虽然不爱说话,但心肠热得很,功夫又强又利索,只要他拿出那把扇子啊,我就没见过有谁……”
后来他的口水话虞小枝也无心听了,满脑子只剩下他刚才说的一件事。
瞧着这么一个生人勿近的人,竟然这么信任祁怀晏吗?性格上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竟然能相处的这么好?
虞小枝不由得轻笑一声,世界还真是奇妙。
察觉到她忽然笑了,老镜也被吓了一跳,他正说到他们几个人分别是怎么被祁怀晏救下的,多凄惨严肃的一个事,她却没理由的笑了。
“总之,虞姑娘,我们老大不是一般人,在场的每个人对他都是一辈子都还不完的恩情。所以看见他能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其实我们挺开心的。”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些人曾经到底都是经历了什么……
“那日给老大包扎肩膀的人也是姑娘吧?那天他回来笑了一整晚,楞是不让我们接近,就连连竹说要换药他都不肯。一直以来都是老大在照顾我们,现在能有一个人看见他,发自内心的关心他,是一件最好的事了。”
男孩下意识说出的话令虞小枝一惊,这得是多浓烈的感激,才能让这样一个十岁出头的男孩生出这样的想法。
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信息量过于庞大致使虞小枝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回答。
饭间,
“啪嗒!”另一间屋穿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不由得向那方向望了望,原来是小铃铛摔裂了两个盘子,但身旁的人都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用在意,这种事常有。”祁怀晏默默低头吃饭。
她张了张嘴,见那人云淡风轻的样子想着是在别人的地盘也不好说什么。
饭后好不容易得来小铃铛能独处的空隙,她溜到专注练习的男孩身边,问道:“你怎么会在这……训练?莫不是祁怀晏把你拐来了吧!”
他洗着滑溜溜的盘子,倏地笑了,“怎么会,怀晏哥……老大是好人,见我没处去了收留我的。”
她疑惑的看了眼男孩的脸,那人接着说:“其实怀晏哥说的对,想要覆仇就得让自己变得更强。小枝姐姐,那次我还没来得及对你说,谢谢你。”
他本是笑着的双颊却倏地流下两行泪水,她怔住了。
这样无声的宣泄这个孩子不知道已经历过多少回了。
一时间,厨房安静的只有泡泡破裂的声音。
“你们这是……当我不存在?”
普天同庆!修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