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宴(一)
虞小枝看着那个张扬的人满脸阴沈的走进厨房,她心里暗念:到底是谁假公济私?
“老大,总有一天我能做的和你一样好的!”小铃铛那孩子满脸激动地对这紫袍男人说。
她暗自乍舌,短短一个月就让一个孩子变化这么大,不过也确实是了,一味沈浸在亲人离去的悲痛里是无法向前的。
走回霖州城的路上,当虞小枝再次问他有关小铃铛的事时,他非常淡定地开口:“我没觉得这是个多意外的事。不然你觉得我帮派的人都是如何聚集到一起的?”
“可小铃铛才十岁出头吧,他真的能行吗?”
祁怀晏没有说话,只挽了挽衣袖,手指轻轻抚上腰间的白玉佩,侧目看着她:“若是我同你说我夹带私心呢?”他看着她邪邪一笑。
虞小枝白了他一眼,不作声。
他倒是忽地笑出声,轻声说:“我觉得他和我有点像。”
“你瞧啊,我父亲是被欺压致死,他也是。当年的我遇见了那样一个温暖的人,所以我也希望他能遇见一个这样的人。”
“而那个人就是你?那你当时遇到的……”她疑惑的对上他坚定的眸子。
祁怀晏突然脸一红,“是你。”
气氛正好,虞小枝却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往前跑了一小段后忽然回头望着他,扯出一个笑:“祁怀晏,相信一个人很难,但是我想试试……去相信你。”
他看见点点繁星映满夜幕,少女的笑容在月辉下分外明朗,她的身影就这样静静映在他琥珀色的双眸。
这一夜,他种下的那棵桃花树上悄悄绽开了一朵桃花。
这是这一年全霖州开放的第一朵桃花。
时光悄然流转,像桃花开了又谢。虞小枝在自己的院子里挪了一株盆栽。
那是上次父亲进宫上折时自己请求了数日才托他带她一同去。
其实他本是不允的,奈何小枝在书房磨了他好久耳根子并数次保证自己绝对老实不生事端。女儿终究是女儿,每每能戳中父亲的软肋
为此,虞尚书在那寡情帝王面前献上好一阵言语。
她那日进宫的目的很简单。
在御花园折了一枝开的盛的梨花枝,又顺道溜到沈氏生前的寝殿遥遥向内望了一眼,这一眼让她心凉了半截,她寝殿内壁上的那幅海棠美人图不见了。
正是她曾给沈清榕做的那幅,众人都说恰好描绘出皇后美貌的那幅画。
不用说便知道是那位帝王的手笔,旁的凤凰振翅图不拿丶一旁的鸳鸯佳映图不拿,偏叫人把这幅取走了去。
现在看来不光是名讳提不得,连容貌都不能留于世人眼眸了吗?
清除的可谓彻底。
屋檐上划过一排北飞的黑燕,夕阳斜斜挂在皇后寝殿屋檐上,静谧美好。明明一切都和曾经那么像。
宫殿侧门忽然传出一阵响声,虞小枝一惊,往那处望去,沈声道:“谁在那?”
门被推开一道小缝,从那里猫着腰走出一个瘦弱的男人,擡头的一瞬间虞小枝便认出他来了。
正是上回在亭子的那个小太监,贺青岚。
“你?”
她不解,照理来说娘娘殁了以后宫里的人应是被随即分配到各处,他之前被沈清榕留用,现在理应不在这里了才对,现在又为何鬼鬼祟祟依然出现在这宫里?
那人谦卑地弯着腰,见了虞小枝的脸更是直接跪在地上。
虞小枝微微蹙眉,却听他哀婉异常的开口,“虞姑娘……求您不要放弃娘娘。”
“你说什么?”
小太监弓着的脊背因为情绪的波动不时颤抖,“娘娘她……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人,可她的命不该如此!”
虞小枝被他深沈的话怔在原地,不知该从何论起。
“数月前娘娘身子已好了大半,明明无碍,可后来不知怎么突然又病了。而且病的十分严重,那段时间……皇帝殿下也不常来,直到……直到她闭上眼睛。”
“皇后娘娘素来同姑娘交好,小的实在不知对谁说,只是替娘娘觉得不值……”
虞小枝一时难以接受这样大的信息,嘴张了张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半晌,她喉咙不自觉地发干,喉间上下滚动,“你现在被派去哪里?”
青岚一怔,默默垂下脑袋:“昭玄画院。处理废画和宫里娘娘们早年间的旧迹。”言毕,他微微露出一个苦笑:“还是个打杂的。”
她把梨花枝插在土里,每每总在四下无人时静静坐在它旁边。
从小到大她的朋友不多,和清榕是难得的知音,却只可惜见面次数少之又少。
虞小枝听贺青岚说,她走的那日是个晴天。
当清晨第一缕朝阳洒进幽深宫阙的时候,她悄然闭上了眼睛。
她暗自立誓,自此以后跟随师父努力学习医术。
她心里对沈清榕之死心有芥蒂不假,尤其是那日遇见贺青岚之后,当初对朝廷的敬佩之心不觉间有所动摇。
她觉得这里太深不可测,暗流涌动的光鲜底下不知藏匿了多少这样的阴暗面。
她曾以为只是下层官员的腐败,可原来不只是下层吗?
千不该万不该的,她怀疑上了皇上。
当然,这是后话了。
祁怀晏进来忙着修缮山寨,同她见面的次数少了些。
何况虞小枝近日总趁父亲兄长公事繁忙借机跑到慎平处学医问药。他待闲暇无事时正好去检关同贼寇打打杀杀,按寒山的叫法是——练练手,免得手生。
这天他们正在林间歇息,没有悍匪时的检关总是宁静非常。
那日在桃花树下虞小枝问他,“你有一身好功夫为何不去从军,若你去了定能当上镇北将军,为何偏 偏要在这小小的南方当个没名没姓的游侠?”
祁怀晏挠挠头,慵懒的靠在老树的粗干上说:“官家有什么好的?一味随军,参上户口当个有名有姓的将军又有哪里好了。宫规纪律多的恼人。”
“浅了,还有呢。”
少年撇撇嘴,闭上眼睛缓缓说:“我父亲就是被官兵打死的,记得吧。所以我宁死也不会加入兵籍的。”
正是春光正好的时候,一辆马车匆匆从霖州驶向北方,不是商马,看这气势应是某高官家的马车。
祁怀晏正好躺在离小路最近的那棵树上,那马车孤零零的只有一架,单凭制造来说都是极不凡的。
一阵风恰时吹过,把疾驶马车上的车帘吹起一角,他不经意一瞥,这一眼却让他微微正色。
里面坐着的是那日在虞府,掉了围巾的男人。
不难猜出这应该就是虞小枝的兄长,虞植。
这条是去京城的路。
他记得虞植是霖州的官,先前在南疆立下大功得到特赦也无需去宫里奏事,只是这形色匆匆……
马车很快消失在视线里,祁怀晏转回身子闭上眼睛。
“当官的就是累得慌。”
“嗯?老大你说什么?”树下待命的连竹问。
“没什么。”他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
昭玄十年的春日像一阵风,日子一天天的飞速划过,三个月的国丧期也渐至尾声,最炙热的夏天就要来了。
市坊先前人人都在窃窃私谈立新后之事,但见宫里的着龙袍的华贵男子毫无动向后也便不再谈论。
有人说他这是怀念旧后,也有人说是宫里美人太多不知立谁为好。
只因现在关于壁国圣上的传言实在太多,曾经对选妃之事充耳不闻的人现在一下子选了六七个纳入后宫,引得众人纷纷猜测他曾经是否是因为先后沈氏的缘故才被迫不纳妾。
只有虞小枝默默捂住双耳,也没有再踏入皇宫一步。
她院里的梨花实在太美,她再没见过似清榕姐姐一般的美人儿了。
“枝枝啊,近日是不是课业给你安排的太多了,怎每每说要去赴宴都推辞?”虞尚书好奇地看着在牡丹园作画的女儿这样问道。
又追问:“莫非是夫子留的课后练手太棘手?若是太累就把授课次数减少些。”
他每次在府里见到女儿不是在各个角落作画,就是拿着不同的画本看,难不成是教画先生难为自家闺女?
正描绘一株清红牡丹的虞小枝闻声顿了顿笔,向父亲问安后随口说:“夫子留的课业刚好,只是女儿觉得这牡丹再不画就该败了,甚是可惜。”
“花不是何时都有吗,你呀,和你母亲一样。总像是害怕这景会跑了似的,哪怕放下手中所有事也要把它们画下来。”虞挚失笑着摇摇头,看着入神的女儿。
她的手一时忘记运笔,笔尖触在宣纸上不经意晕开了一片殷红,只因恰巧点在牡丹心蕊才不显得突兀。
虞小枝笑了:“爹爹总爱打趣,小枝不过也是偷闲罢了。”
这话说的没错,父亲的宴席总是求得一个场面,曾经哥哥在南疆,带她去不过是以示礼貌罢了。
而现在虞植回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虞植都能做到许多她做不到的事情,自然也不再需要她。
可其实最最重要的原因是……
好不容易不用躲躲掩掩的找师父学医,她自然要趁父亲兄长不在家去山上找师父。
拜师数月,她再不似以前一样像个无头苍蝇般盲目,仅凭着几本书四处碰壁手足无措了。
她总是很庆幸,觉得自己歪打正着找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厉害师父。脾气不好,但恰到好处的指点都是她需要的。
“徒儿,今天不采药了。”
他捋了捋自己长长的胡须,平淡的对着屋外大树底下不顾形象大咧咧坐着的少女说。
彼时虞小枝正翻着书,自从她几天前发现慎平小屋私藏的几本古书,便常常爱不释手。
她原以为曾经杨缨给她弄来的那几本书已经足够详细,但现在手里这本虽然年岁已久,但里面一些罕见的配方和疾病现象也记载的极其细致。
她甚至还在里面翻到了自己从没听说过的病和药,并且花一些时间把其中一些背了下来。
有一次她翻到书后面的编撰人信息,早先的墨水已有轻微的褪色,但仍清晰可见上面的作者名。
是一个叫沈嵘的人。
她绞尽脑汁思索良久也没在当今有名的医师里搜索出这个人,但见这年岁,兴许不在世了也极有可能。
虞小枝回过神来,看着脸色沈下来的师父,回应道:“啊?师父,难道我们今天要去看诊了吗!”
她一直想让慎平带她去看诊,想试试自己新学到的手法进步如何了,奈何这老头始终不同意,一天天的不是采药就是认药,再便是丢几本老书让她看里面的病理现象。
美其名曰:脑子里有墨水才会洞察,能看透。
他一草杆敲在她脑门上,说:“今天,跟我去街上采买个东西。”
“啊?”姑娘懵懂地揉揉脑袋,表示不解。
待他们师徒二人乔装打扮来到城中那个破烂门户时,虞小枝的疑惑放的更深了。
眼前的院子,啊不,根本称不上一个像样的院子,这只是一个用石和砖堪堪垒起来的,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的老屋。
“这里能有什么可……”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
慎平没有回答她的话,径直走了进去,屋外的“小院”破败的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有人的地方。
等到他们走进屋子里虞小枝才看清这里面的布局陈设。
屋顶低的甚至再站直些就要触到房梁。整个屋子只有一个燃了烛火的黄色小灯摇摇晃晃的挂在房间正中心,将狭小的室内照亮些,泛着微黄的光芒。
她头一次看见这种地方,像是个卖炉具的店,但又实在不像是个店面。
直到慎平冲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佝偻着身子的男人说话,她的思绪才回过神来。
佝偻着身子的那人神色有些说不上来的阴翳,但却扭曲的有种莫名的和善。
“上回你说的‘那个’还在吧。”慎平把斗笠上坠下来的面纱撩起一个角,昏黄的灯光恰好在他那处形成一个找不到的死角。
那男人笑了笑,眼神掠过被黑纱遮掩的严严实实的虞小枝,从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个大物件。
“老规矩,二十两。”他呵呵一笑。
虞小枝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东西,不过是一个生了锈的老锅,哪里值这么多钱啊!
她觉得师父一定会回绝,谁知他却毫不犹豫地吐出两个字:“成交!”
这锅是镶了银吗?
“不愧是你啊,现在叫什么来着,慎平是吧?”他用低沈的嗓音轻轻笑道,还作出思考状,竟然一点也不对他的爽快表现惊讶。
慎平不动声色地瞪了那人一眼,交完银子把老锅严严实实包好,十分谨慎的放到虞小枝背着的竹筐里,一个眼神也没留下。
“别废话了,走了。”
这种小屋任谁路过都不会多看一眼,她觉得身后的竹筐沈甸甸的。
直到她们走到院门,虞小枝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佝偻着身子的怪人仍含着不明意味的笑向她们离开的方向静静看着。
她倏然间对他方才的那句话心有芥蒂。
“慎平?你现在这个名字,可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