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山青(一)
昭玄十四年,暮冬。
北地的风毫无保留地在林间呼啸,擡眼就能看见的枝头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随着风过不时掠过的风一刻不停地往下簌簌落着。
这样看起来倒好像正在下一场极凛冽的大雪。
明瑜拢了拢肩上快要滑下来的袍子,顺手掸掉上面落的薄雪。不时感叹凛北的风竟如此刺骨。
她微微擡了擡眼,却只看见发青的天色和看不出时辰的厚重乌云,脚下还在一刻不停的赶路。
倘若再晚些,便会错过岚草开放的时分。
为了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摘下这棵草,她已经吸着鼻子在这片鸟不拉屎的林子里蹲了整整十天。眼圈黑的比地上生的蘑菇颜色还要深,她差点就要摔筐子走人了。
若不是师父答应给她做十顿冰糖肘子,她才不会愿意来这种地方待十天。
明瑜又吸了吸鼻子,鼻头已冻得发红,眼神一刻不停歇的注视着那株草,这可是她寻了六日才好不容易找到的一株。
岚草需要极寒的环境和湿度才能落成,寻常的雨水不够条件,唯有凛北这种簌簌的雪化后才能供它生长。
她在那株岚草旁啧声,寻了块干净地儿,往地上铺了块草席子安然坐下。
虽说恰值暮冬,按理说春日不远,可这边的冷风仍然没有要停下来的征兆,反而愈演愈烈。
她来到凛北已快一年有馀,这不是她待过的第一个州,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自北上以来她沿途去过许多州县,却没有一个像凛北这么冷的,据说再往北几十里就有军营驻扎,连同附近也变得安静非常。
明瑜背着自己的竹筐,百无聊赖地坐在那株平平无奇的草边上,这里离她自己扎的帐篷不远,外出觅药时这种需要风餐露宿的日子并不少见。
但其实她有私心。岚草只生在凛北,她在药方子上看到的时候心痒痒了好久,加之师父前些日子病了,偏不让她侍奉,只给她出了个题目:破解染疾的原因并制出药到病除的解药来。
她师父对她的要求一向是精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出一丁点差错的精准才是为人医者的要求。
“怎么不下雪呢……”
她膝上放着一本新拓的原本,上面精细的记录着许多罕见稀奇的草啊根啊,听那个老头子说这上面就连上古时期的草都有记载。
也不知道在忽悠谁……
明瑜托腮腹诽着,以这样的方式消解着静谧氛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烦闷。
这一刻好像有些变数……
她停下手上翻页的动作,侧耳聆听产生动静的方向。不远处的密林之中,在一片被落雪覆盖住的枝干里跌跌撞撞走着一个人。
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明瑜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个影子,而后唰的一下站起身想要跑过去。
却又顿住脚,犹豫地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株将要开放的草,终是叹了口气,认命般朝那晕倒的人加快脚步走去。
是一个男孩,约莫十岁出头的年纪。
他眉头紧锁倒在一片柔软的枝叶上,明瑜还没走近便看见他那条被血染了一片的小腿,像是被类似箭一样的尖锐物划破了,此时仍在源源不断往外冒血珠。
她用应急处理的手法熟练的清掉箭口附近的血,在上面施以薄薄的一层药膏,又拆下一块洁净的布覆在上面。
随身携带药物是好习惯,她这么想着。
风仍在一刻不停地刮着,头顶干枯的树杈被吹的摇晃,面前男孩疼得晕了过去。明瑜咬咬唇,思量片刻,还是挽起袖子把他背了起来。
稳稳地往自己扎的帐子一步步走去。
小帐里点着一盏温黄的烛火,她坐在床边眉心微蹙。许是药效将才刚刚起效,他额头不久前刚舒缓了几分,发鬓依然挂着星星点点细密的汗珠。
这男孩锦袍玉带,连头上绑着的攒金发带都是上好蜀锦制的,瞧着十分矜贵。
她不记得曾在凛北见过这样的大户人家,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曾见过什么豪门贵戚,便也没再多想。
燃烛把帐外的暗青天色照的不那样压抑,她见这男孩不再有异动,倒了一盆温水在踏边,想起了自己那株草枝子。
她慌忙地跑过去,可哪还有什么开的正盛的花,她那块草席子边上只剩下一个蔫蔫的细弱草根。
她沈默了。弯下腰注视着那草蔫子似乎在判断这东西有没有药用价值。
结果显而易见。
明瑜叹了口气,收回草席子,十天白等。
透过微薄的帐子依稀可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她略带诧异地向那个方向走着,心底浮起一丝犹疑。
醒了?
掀开帐帘,那男孩一下望进她眼睛,眼中的疑惑转为惊恐,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你是谁?”他极度防备的眼睛被烛光映出警戒的光。
明瑜没有答话,放下沾了些许雪水的草席,馀光瞥见桌上未动的温水,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和善的面容。
“你受伤恰好被我撞见了。我呢,耐不住手痒,就随手包扎了一下。若是你不想风寒侵体,最好在那杯水彻底凉掉之前把它喝下去。”
男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听见她救了他那句话时才稍稍温和些,最后落在那杯水上。
“你为什么救我?”
明瑜皱了皱眉,反而问:“你想死吗?”
“啊?”
“凛北夜里的寒风可是能冻死人的,如若你一直躺在那林子里,即便没有失血过多而死也会被冻死在今夜。”
小男孩没有说话,似乎能感受到小腿上被留住的生命力,看着被精致缠上的布片和不再疼痛的小腿,紧皱的眉头松了松,缓缓拿起桌上那杯尚留有馀温的水。
含着杯子边缘的唇瓮声:“……谢谢。”
“你是凛北人?”男孩发话问她。毕竟出现在这片荒林的确十分古怪,连猎人都不曾踏足的荒地,他一时无法断定眼前这个衣着朴素女孩的来路。
明瑜随口答道:“不是,只是来寻药罢了。”
“寻药?”
她倏地一笑:“对啊,我是个医倌。”
她莞尔将耳边垂下的碎发挽起,眼底故意露出些许玩笑似的邪气,装模做样的望着他。
眼见男孩的瞳孔骤然放大,她也不意外,只是觉得好像很久没见过这么……夸张的表情了。
“可你……”那男孩喉间紧了紧,好似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露出如此震撼的面容。
“那你又怎么会孤身在这?瞧着你的衣服……应该是城里哪家的小公子罢?”明瑜打量着他周身的服饰适时问道。
男孩顿了顿,有些恼意又有些羞愧。半晌,答非所问说道:“……云琅。”
她不解地歪歪头。
“叫我云琅就好。”小男孩好似终于放下警戒,靠在帐边。
男孩眉眼明艳,白润细腻的肤色映的那浓眉大眼更加可爱,略带局促的表情却将脸蛋显得有几分恣意的不羁来。
他怀里抱着那只软软的枕头,鼓着腮帮子又足足还是个小孩摸样。
明瑜见他这样微微笑开,“我叫明瑜。照理来说,我比你大,你应叫我一声明瑜姐姐。”
小少年不敢置信的擡眼,“你……你好大的胆子。”
她心里倒像一团乱麻似的,这小儿瞧着比自己小了得有十岁不止,叫她一声姐姐……很过分吗?曾经她也遇到过差不多大的孩子,可比他不知乖上多少……
吵闹片刻,她决意不再理他。
看天色也来不及往城里去了,便只好留这小东西在这勉强一夜。她原本是想打发他在一旁的地上睡,但不经意间望见他小腿上绑着的布,仍是叹了口气。
人太善良果然不好。
因而后续当那小孩像是第一次睡这种硬塌,翻来覆去惹的床板吱呀吵了整整一个时辰时,明瑜终于忍不了了,原本那一层草席就压根隔不断地面的凉气,现下还吵闹了这样久。
“小祖宗,你到底想如何啊?”明瑜强压着面子上的不悦,生怕自己那一手针灸的好功夫控制不住。
“外面太黑了,我……睡不着。”
“那?”
“你会翻绳吗?”他明媚的语气里罕见的带上一分怯色,害羞地问她。
“哈?”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半个时辰后,
“不可能是这么翻的!我记得之前就是这个勾着那根绳就可以的!”小男孩手肘撑着身子急促地辩解。
“那这怎么会塌呢。别狡辩了,小云琅。”
男孩气鼓鼓地拿过绳,在指尖灵活地翻转着,一边不服气地喃喃道:“以前我父皇……”
“嗯?你说什么?”明瑜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对他的话也听得不甚清晰。
他自知失言,裹紧了被子,手中仍然不停绞着那只细线,却转而道:
“我白天不小心跑到围场不远的军营里去了,好似恰有军营在附近操练……那边恰好和这片林子连着,他们没发现我,这才……”
这话让明瑜清醒了三分,“皇家围场?”
他好似被她吓了一跳,却又淡淡应了一声。
明瑜这才意识到,他那衣袍上好像也有一些锦纹……该不会……
“你该不会是?”
那孩子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倦意袭来像是睡着了。但片刻后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误闯。”
明瑜撇撇嘴,思量片刻,记忆深处好似的确没有这号人物存在,这才沈沈睡去。
次日清晨风已经停了,明瑜最后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株没有承受住风寒而彻底枯萎的岚草,拽着那个张扬不羁的小男孩登上回城的马。
“你会骑马不?”她看着身侧马下的男孩,指着面前的骏马问道。
他倔强的一言不发,撇过头去熟稔的攀上那根缰绳,轻松一跃便稳稳坐在上面。
她不禁摇摇头暗笑,也不知他在倔个什么劲。
“你人小,在我身后扯着我衣服就好。”明瑜也越上马背,安顿好行囊。
起初云琅似乎还放不下面子,可后来还是忍不住轻轻扯住她柔软的衣料。到后来她纵马过快时,小男孩似乎被袭来的风吹的睁不开眼,只得紧紧攥着她后腰的衣料。
不经意间闻到少女身上独有的淡淡花香,直到下马时耳根子还有些发红。
凛北的清晨街道上还十分空旷,她问他家在哪,他挠挠头说不清。明瑜便只好将他带回自己那处简单的小院。
师父房里那扇门还没开,想必还在覆健,又是在那硬塌上打坐了。
而她刚要回眸叫云琅,身后却匆匆跑来一众墨绿装的侍卫,个个带着高帽,见了云琅后便有要跪下的架势,领头的衣着繁覆一些,戒备的打量着明瑜和她身后的院子,手中的佩剑蠢蠢欲动。
“殿下,恕卑职大意,您跑出来怎不和我们说一声?可有伤着?卑职愿领罚。”
明瑜蹙眉瞧着面前的一众,又看了看云琅。
那人躬身时恰好看见云琅腿上微微殷着血色的布片,眸光一凛,佩刀从冰冷的剑鞘里噌地一下亮出,一挥直直架在明瑜脖子上,泛着冷光的刀刃距她不过几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