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起(六)
自先前芍药那件事以后,清风茶楼的生意非但没有消减,反而蒸蒸日上,月娘的性格虽与往日无异,却明显变得柔和了不少。
因而当茶楼出了新茶的第一时间,任是明瑜再三推脱,月娘也非要请她来一品茶香。
今夜有雨。
明瑜出门前险些忘记带伞,最终顺手从门边拿了一把白伞才匆匆踏出门去。
傍晚的天难得雾蒙蒙的,乌云压枝,她有些懊悔自己穿了一条白裙子。
现在细想来,去往清风茶楼的路竟莫名记在她心里。即使现下心里想着别的事,脚也能不由自主地带她来到那片地界。
茶楼建在一个高处,层层阶梯琳琅了满目,石阶缝隙幽幽生出苔藓来。
天上开始往下掉雨点,石阶上被一点点染成暗色,空气中依稀开始有些潮湿。
明瑜撑开伞骨,微微擡眸将视线从伞缘露出半分,仰头望向长阶之上。
那里正对茶楼门口,站着一个人。
细雨绵密地扫着地面,薄雾令她无法判断出那人的脸,只能依稀看见一道白影。
明瑜不住地轻笑:下雨天竟然还有人和她一样穿了白衣服,莫非那人也是急匆匆出门才忘记换的?
一级一级的台阶溅起的水意淹没在掉落的雨声中,明瑜走了几步才发现那人始终未动,再往上,他好像在看着她。
握着伞的手一顿,发丝从耳鬓垂下,她疑惑地偏了偏头。
直到登上台阶上的高台,才看清了他伞下的脸。
又是斐安。
将才打趣般的猜测在明瑜看清这人的脸时骤然别浇灭,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打招呼,因为今日她没戴面纱。犹豫再三,她还是决定不作声。
明瑜从不认识斐安。
白衣的男子见她将脸埋在伞下,终于忍不住开口:“明姑娘,我在等你。”
她脚步一顿,“我不认得你。”
斐安探寻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的她有些不自在。
“我知道,明瑜姑娘,正式介绍一下,在下名曰斐安。前阵子我们曾见过,心里十分欣赏姑娘的犀利,不知可否同姑娘交个朋友?”
明瑜听见这番话差点昏过去,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犀利?
“您是个大人物,小女一介民女,不敢高攀,更别提同斐大人交朋友了。”
男人抿唇沈默半晌,“敢问明瑜姑娘是否长住凛北?”
“以前是,马上不是了。”
明瑜私心撒了个小慌,她故意说曾经长住凛北,以为这下子就能摆脱他那点小心思。若是否认,这人又不知道要怎么缠着她问东问西。
“啊?你要走了吗?”斐安上前一步离她更近些,眉眼间有些急切地想要伸出胳膊,然后登时被脚下一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光滑鹅卵石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个踉跄,白袍的下摆沾染上几道子泥泞。
明瑜好不容易才憋住笑,好在雨声渐大,天色被雾气笼罩,没人看见她幸灾乐祸的嘴角。
鹅卵石本身就滑,下着雨的天气,鹅卵石表面又附着一层雨水,碰着不滑就怪了。
下意识退后,见他满脸恼怒这副急匆匆擦拭的模样,心里觉得好笑又奇怪。
他自己不知道下雨天穿白衣服会脏吗?即便是意外穿出来的,遇见这场雨也能知道白衣服注定会脏,现在又干嘛这么嫌恶?
还是说他明知道会脏也要穿出来,装装样子?
想到此,明瑜在考虑要不要就这么走掉算了,这男的瞧着也不是不能自理的样子,只是这块鹅卵石好像刚才还不在这里。
斐安急切地寻找恶作剧鹅卵石的来源,回身时顺势一擡伞,伞骨往后扬起,他那未被伞完全遮住的前襟上突然一凉。
斐安震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将才他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起站了个人,在斐安转身扬伞的瞬间,那人的伞恰好前倾,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这人本就比斐安高大,两人靠的也不远,他伞上的积雨登时全部滑落在斐安未被遮挡的前襟上。
本就脏了的白衣这下子连上半身也染上脏污。
这下子明瑜再也憋不住,嗤嗤地笑了起来。
“你......你丶”斐安整个气结,好不容易才从脏污的雨水中找回自己的声音:“阁下未曾看见前面有人吗?”
明瑜站在他们前面,眸光从伞下微微掀起,打量着对立的两人。
斐安对面那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一身黑色玄衣,握着伞骨的手本来就是冷白色,此时被冷风冻得更加苍白。
他面对斐安气急的质问并没有当即回应,明瑜却在他伞摆正时看清了这人的脸。
——祁怀晏。
须臾,男人扯开一抹带着玩味的笑,眼神里尽是慵懒:“实在抱歉,天色太暗,您将才忽然转身差点把我吓一跳。躲避不及,祁某瞧您火气正盛,今天雨水恰好冰凉透心,或许恰好降降温?”
“你!”斐安看他这副恭恭敬敬可语气里却全无抱歉的样子,一时语塞。
他的黑袍在雨里像一缕浓墨,伞尖的水依然滴答滴答地往下掉,他丝毫无惧地看着斐安。
不知怎的,明瑜竟能从他眼里读出一丝快意。
“斐大人堵在台阶口可要当心别再被鹅卵石绊了,倘若一个没站稳滑下去,既拉不上别人的手,又毁了身白衣服不说。倒伤了您的风骨,是不是?”
明瑜躲在伞下的身子一楞,莫非刚才来路不明的鹅卵石也是他踢来的吧?
斐安脸都绿了,但好像碍于某些礼节不好当场发作,只能静静地看着那个执黑伞,全程恭恭敬敬却又张扬十足的男人从他面前走过。
他腰间所佩长剑剑鞘和白玉随行走间碰撞的清脆蓦地在绵延的雨声里格外清晰。
斐安这下场纯属自己作出来的,明瑜多次婉拒那人却还纠缠不休,和小时候看不出她喜乐非要催她去上学塾时一样惹人无语。
她默默摇头,草草和满身狼狈的斐安道别,想要擡脚朝几十步远的茶楼走去,黑袍的男人却也刚好在那一刻朝台阶下迈去。
在台阶边缘,明瑜的白伞恰好和祁怀晏的黑伞轻轻磕了个刚好,自己白润的衣摆在他黑衣的映衬下分外扎眼。
两把伞上凝结的水珠彼此交融再洋洋洒洒坠下来,只是动作轻微到不足以令他们停下来相视。
隔着两把伞的距离,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明瑜好像在雨中覆杂的清新里嗅到一丝异样的味道。
血腥气在雨里抽丝剥茧般从那人身上散出。
程度很轻,但她还是闻出来了。
脚步一顿,侧头蹙眉却并没有过多留意。
这并不奇怪吧?
自我安慰一般,明瑜抖抖伞上的积雨,像要把这气味从鼻息散出,而后笑着收伞推开茶楼的门。
入夜多时后,许多茶客才将将从茶楼转向酒馆,也就现在茶楼客人才少些,明瑜深知现如今茶楼生意兴盛,特意选了晚上人少些时才来。
擦上自己最喜欢的胭脂以后,月娘依然动人,比往昔更美,见她来了立马端上一盏温好的茶来。
她浅酌一口,东望望西望望却是没寻见那姑娘的影子。
月娘见状抿唇笑道:“禾琴那丫头在后院编竹筐,说是要明早去后边的小林子里采茶呢。
茶香缓缓溢出淌进她喉唇间,明瑜心下了然地点点头,放下茶杯时忽然想起老板娘叫她来的初衷,启唇问那个在柜台忙碌的美人:“月娘,您今儿叫我来是......”
“明瑜丫头,你觉得适才那盏茶如何,好喝吗?”
她目光挪回那只碗,点了点头。
“喏,新茶。”
明瑜淡笑,眉眼间有些无奈:“又是加了芍药?”
“只加了一点,我照着夫君以往的茶本仔细读了很久,无碍的。”
瞧着月娘兴奋又激动地模样,明瑜忽然觉得这夫人也挺可爱的。
“月娘,我可否买一包茶带走?”
夫人疑惑:“往常你鲜少带茶叶回去呀,为何这回......莫非是这新茶太好喝了?”
明瑜点点头,又摇头,含笑对月娘说:“这次我可能要过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来茶楼喝了。”
清风茶楼后有一小圈用木篱围起来的后院,再往远处则是一小片林子,幽深不见底的边界是眼见的荒无人烟,想来素日不会有人去。
明瑜踩着凹凸不平的水坑,从后门一处来就看见贴着屋檐坐在小藤椅上摆弄手中竹筐的禾琴。
屋檐上的雨水沿着边沿缓缓淌下来,姑娘手中的动作也随着雨水流落的节奏一点点编织着,竹筐在她手中逐渐成型。
明瑜站在一边静静瞧着,暗自感叹她的手巧。她自己的女工向来拿不出手,手上功夫里也只有画技尚可一提,其馀的则全然是个绣花枕头。
哦不,绣花枕头也称不上,她曾经织围巾的样子也的确称不上美貌可言。
雨下得一阵一阵,禾琴正在进行收尾工作,却在这时发现了一言不发站在一旁的明瑜。
“哎呦,你是何时站在那的?悄无声息的也不怕吓死人哦。”她嘴上骂着,脸上却是张笑靥。
明瑜这才走近她,笑着指她手中的竹筐:“瞧你编的用心,怕打断你再把手划了。”
禾琴问:“怎么样,明神医尝过新茶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配得需要改的?”
她看着禾琴挤眉弄眼笑意快要溢出来的样子忍不住用手肘一个劲戳她:“就这么相信神医的味觉?”
“难得你来一趟,还不许说了?”
“言归正传,”明瑜收敛了些笑意,正色道:“凛北现在隐隐有些动荡,我未曾同别人说过,但你还是上点心为好。”
禾琴浮上忧色:“发生什么了吗?”
明瑜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眉心狠狠蹙起,在周遭寻找什么。
“怎么了?”
她埋头寻找某个味道的来源,没有回应禾琴。
顺手抄起门边立着的伞,擡脚毫不迟疑地往后院往后的小林子迈去,快要出后院时她一下顿住脚步回头对禾琴说:“先别过来,在那坐好。”
禾琴担忧更盛,瞧着明瑜一脸凝重也不敢违背她的话。
明瑜撑着伞循着那一丝极熟悉的味道一步步深入林中,紧皱的眉头始终没有放下来过。因为这味道她不久前还很熟悉。
就是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这丝味道自她走进小林子时更甚,当下的明瑜还是会感叹自己鼻子在任何地方都那么灵并不是件好事。
因为她下一秒就看见那阵血腥气的来源。
是一具还淌着血的身体,但他已经倒在这里冰冷了些时辰。
明瑜眸色暗了暗,这么些年她一路并不是没见过这种东西,但这和她当下的震惊并不矛盾。
因为地上已经死去多时的男人,正是数日前她们曾讨论过的,现在理应在北疆军营的乐渡城。
血腥味并未随雨水完全逝去,有一个疯狂但无限接近于肯定的念头止不住地浮现在她心里。
是偷偷踹石子给勾搭老婆的讨厌男的的祁少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