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起(九)
睡梦中的梦魇丝丝缕缕如雾般萦绕在明瑜四周。
朦胧里有轻轻点点温柔的女声,悄然在脑海里回响,缱绻地抚过她耳畔。
那是明珠,也是沈积而困倦的风。
梦里她周围是一片落英缤纷的春日,柔软偌大的草地上空无一人,却在此时听见了什么。
沈睡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对她说话。
“枝枝,别害怕。“
“......一直在呢。”
这丝声线飘渺到有些字眼她甚至分辨不清。
是谁?
再然后好像有海棠花瓣吹落的声音,一朵淡白的花瓣落在她头顶,明瑜一怔,擡头望去。
“宝儿,大胆一些,你一直是我最相信的宝儿妹妹。”
“去找到真相吧。”
这又是谁?
然后满眼都是纷飞在世界上空的洁白海棠花瓣,她四周却是空无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明瑜楞楞的凝望着空空如也的草野,倏地流下两行泪。
现实中,她眉心微蹙,有人在摇晃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
再睁眼时,她只看见乳白房顶上绰约着的烛影。
“明瑜,醒醒!那老头不见了,明瑜!”
她疑惑地半坐起来,已然恢覆好的云琅半伏在她床边,急躁的摇晃着她的胳膊,嘴里说着些没来由的话。
明瑜还没完全从梦境里脱离,她原先打算的是今日清晨启程,可眼下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什么不见了?你又怎么........你不好好休息在这做什么?”
云琅见她起来了,那一瞬间在意识到明瑜还穿着底衣,小孩子不由得有些难为情地侧了侧身,轻咳一声:“那个说话怪怪的老头,前几天他每天早上都在院子里忙活,今儿早上突然不见了,我去他卧房透过窗户也没看见他人。”
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不是害怕,就是好奇......”
明瑜疑惑地歪歪头,想来他说的应该是慎平。
“你说师父?出门练功了吧?”她扬言,扯了扯被角,睡眼惺忪的缩进被窝里,想回到梦里看清说话的人。
燕云琅见她如此,啧声无语道:“你!你这女人怎么那么贪睡.......”说着他嘴还扁了扁,分明是有些怕了的样子。
云琅以往睡觉都是有侍卫在门口把守的,现如今经历了那一遭,空空的小院子里只有他们三人,难免有些不适应。
“不用着急......”她喃喃道。
恰时,小院的门“啪”一下被撞开,木门吱呀着弹到反向的墙上。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急促的马蹄声和阵阵暗骂。
云琅对少女气急败坏又无奈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老头?”
他惊讶地跑出门外,却见慎平牵了一匹油亮俊俏的高大黑马,顺着就走进了小院。
“嘘,丫头还没醒吧,小点声。”
云琅无语一楞,就算将才他不把她叫醒,就凭老头子刚才进门那大动静,周围邻居都该醒了,现在还跟他说小点声不要吵到明瑜?
这院子里的人都怪得很,云琅想。
马儿桀骜不驯地昂首在小院里踱步,马蹄声清脆,浑身上下的毛均透露出精心打理过的模样,从双耳到脊背,再顺势到尻和满是腱子肉的腿,无一不时刻叫嚣着自己是匹好马。
任是云琅从小在军营混到现在的孩子也能辨得出,这是一匹极难寻到的,能给主人极大安全感的良马。
男孩满目惊色,看着老头沧桑却有力的脊背,有些不解。
“哇,这是哪来的马?好漂亮啊。”
回头看去,明瑜裹了件袍子,不知何时站在屋檐下,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这匹黑马。
慎平从把缰绳从角落的竹筐里拿出来,塞进明瑜怀里。
她低头看去的瞬间还是被重新震惊了一刹那。编织精致的马鞭上和马匹的色调一致,上面游走着暗金线,让纯黑看上去不那么单调。
而她指腹微微摩挲,竟发现绳结材质也有所不同,使用了比寻常市面上的马鞭更加结实的材料,也是不易被割破的质感。
尤其特别的是,在手握的地方精心加固成不磨手的莹润感,像在摸一块脂玉,颜色和黑色的鞭绳十分相配。
明瑜有些不可置信,又擡眼看着那匹骄傲的黑马,问道:“这是?”
“给你的。”
“我不是有一匹吗?”她指向院子深处空地上瞪着大眼睛的小棕马,它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良久,也是一路跟随明瑜和慎平北上的小马。
云琅眨眨眼,“这匹多好啊,你还真打算骑那个老了吧唧的马?你不是要出远门吗?”
明瑜攥了攥马鞭,“师父,这马应该花了不少银子吧?我们现在口袋里银两并不多了,如果都花给我,您以后怎么办?”
来凛北这一路几乎所有银子来源都是靠她们卖药,除了生活所需,他每每看见有珍稀药材或是珍贵的医书也都会毫不犹豫买下。先前慎平随身带着的存银任是再多也经不起这样花销。
“我们穷到那个地步了吗?”慎平无语地白了一眼犹豫中的姑娘,而后把黑马安顿好,随口道:“云琅说得对,那匹马老了,所以就留给我们一老一小吧。”
“啊?”燕云琅眼睛瞪得比方才还大,震惊地抽了抽嘴角。
“有人把偃岚域称作‘鬼迹’,那地方不是那么好去的。别忘了你的处境,有一匹好马也会安全些。百年后我也好与虞夫人交待。”慎平背对着她们,默默道。
她本来没觉得有什么,可一直到现在,明瑜才真正有一种要离开师父的实感。她一直很担心慎平的身子,这一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难免有些舍不得。
到此,她才忽然想起来一个几近被遗忘的是事,“师父,我走了,您和云琅怎么办?”
燕云琅此时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是个流浪无居所的落魄小皇子,又把目光紧紧粘在这师徒两人身上。
“这.......”慎平难得的发了难,一时没有说话。
明瑜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管是不是皇帝派的人,有暗卫欲刺杀云琅。而他们的领头,那个叫陆星离的锦佩暗卫已经知道了他们的居所。
无论如何,光凭这一老一小,他们以后是绝对无法继续住在这里的。
可是还能去哪呢?
“砰砰砰——”
空荡的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阵急促有序的敲门声,那木门咯吱咯吱像是下一瞬就要坏了一样。
“明姑娘!慎老先生!”
一个粗狂的男声自门的另一端响起。
门被打开,黑胡子窜进来的那一瞬就被慎平当头一棒,“谁跟你说我姓慎?自己叫着不觉得怪?”
黑胡子也没计较,呵呵一笑然后正色道:“老人家,我们少主差我来请您和太子殿下移居玄寂司。”
“玄寂司?”明瑜和云琅双双瞪眼。
黑胡子难得的束手束脚,嘴里提起祁怀晏时,恭敬地站在门旁,“是,司门内已经将太子殿下的起居殿安排好了,备上了能让老先生施展拳脚的小院。请您尽可放心地小住。”
“我之前的东西都在吗?我的剑和刀呢?还有李寒.......他怎么样?”
燕云琅前几日一直不敢问起李寒,生怕他出事,那是唯一一个没有背叛他的人,但想来那日后来他的祁小叔前去搭救也没多大事。
“当然啦。”
明瑜听闻此言沈默了,玄寂司固然安全,只是……她搞不懂。
云琅听说自己的东西都搬去了自然无所顾忌。
反倒是慎平无所谓,“有安静的地方吗?”
黑胡子一楞,照祁怀晏教他的话依言开口:“有的,玄寂司后院有一个小书房,里面有许多我们少主近些年云游四方收集来的古医书,还有些是用梵文写的古老拓本。”
“走!小屁孩,跟我一块收拾东西,等会跟臭丫头一块去玄寂司。”
明瑜和云琅,甚至连黑胡子都惊在原地,震惊于慎平的骤变。
这是她师父了,没错.......
离开这座小宅子时明瑜并没有多难过,几年来这种在某处小住几个月乃至半年多是常有的事,这次和往常的任何一次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玄寂司她第一次来,还是不由得被气势恢宏的大门震慑住。
曾几何时,她面前的只是一个破败的木门,只上面一个木匾洋洋洒洒写着“寒山寨”二字。
玄寂司内大而宏,可这只是在凛北的一处小分支罢了,这就已经这般架势,不知道在江南的主流得多有势。
明瑜牵着黑马,那黑马瞧着骄傲,对明瑜倒颇是温驯,被慎平牵着的时候还有些不服,现在到了明瑜手里则听话的很。
几人在玄寂司门口浅浅打了个照面,祁怀晏身后还有两人,是随行的司喻和连竹。
他们没有备马车,明瑜曾同他说马车行的慢,骑马就最好。
云琅不承认自己舍不得明瑜,仰着头率先随着玄寂司内部下役进去了。
慎平这时候依然是个严师一般,“地图拿好了?昨夜我随意瞧了一眼,这马脚程快,若是路途无事日夜兼程,到达偃岚域约莫要二十天。但这路上没事的概率小的可怜,加上在偃岚域界内寻找......”他消声思量片,接着道:“臭丫头,咱们半年后见嘿!”
明瑜哑口无言,被他这番话嚷嚷的楞在原地。
她怎么瞧着.......他还挺高兴的样子。
“师父,我是去寻物,不是去成亲。”她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慎平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哎呦你这丫头我天天瞧着烦的要命,成天惹事,这下好不容易也让我清闲几个月。”
在他的催促下,明瑜娴熟的一把跨上马匹,小黑马感受到背上的重量,快活的原地打了个转,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黑毛下的眼睛亮亮的。
慎平的背影映在小黑马眼珠子里。
明瑜跟在祁怀晏三人身旁,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师父,然后坚定不移地甩了一下手中定做的精致马鞭。
慎平听见身后的马蹄声渐远,终于顿住步子。
听到草动,他无奈启声:“云琅,真舍不得就大大方方道别,道别没什么害羞的。躲在草坑里像个小姑娘似的。”
一身淡黄色华服的男孩眼睛直直瞧着四人离开的方向,默默低下头。
“走吧。”
说罢,慎平回身定定地看着明瑜御马的背影,眼里终究流露出几分不舍。
低声喃喃道:“臭丫头,一定要活着回来。”
否则.......我就真的无法和虞夫人交待了。
否则.......壁国就真的完了。
所以,请务必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