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起(十四)
明瑜觉得身体发寒,像是听不清晰,偏偏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呵,看来你不知道。”绫芜的底气丝丝缕缕进入体内,“反正你们不缺钱,就当是借借黎民百姓也看个病,如何?”
她声音依然有些发寒,看着绫芜全然不似竹林里的模样,更加觉得夜凉甚于水。
敛了敛神色,收起将才的好心,一步一步靠近张扬的少女,桃花眸眯起,她比绫芜高了半头,因而微微垂头对上她肆意的眼,“那你,得到想要的了吗?”
绫芜肆意妄为,怎料明瑜也不是什么圣母,此时她声调里透出的阴寒令绫芜也楞了楞。
“什么?”
“我说,你辛辛苦苦偷窃骗人,敛了那么多不属于你的钱,治好病了吗?”
绫芜有些慌乱,却暗叫自己莫要乱了阵脚,“你丶你不要装狠了,这与你何干?”
明瑜正打算接着说下去,而在水波纹另一面却漾起若有似无的哭声,幽幽的啜泣令她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你去哪?”
明瑜不理会身后的少女,循着声音的来源迈去,越过林影,沿着波纹流转的银色,小丘另一面的岩石上俨然坐着一个女孩,不管不顾地掩面而泣。
跟上来的绫芜正想开口,被明瑜极时制止,两人一前一后,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女孩比两人大些,将近而立之年,一袭水色长裙坠在草地上,对着月湖哭得不能自已。月色照亮她的侧颜,明瑜认出这是白日里在街上哭着跑走还撞了她一下的女孩。
“纪三姐姐?”绫芜惊呼出声。
“你认识?”
绫芜撇撇嘴,“你这什么语气?喏,”她撩起袖子,露出那条华彩的珠链,“这就是她送我的。”
明瑜这下想起来了,竹林里这丫头说这条珠链是重要的人送她的,后来她以为这也是诓人的话,没成想这句话是真的。
“我听说她不是月湖州大户人家的女儿吗,为何在这里哭呢?”明瑜低声问着。
绫芜说:“纪家二姐姐病了,兴许是又恶化了。”
明瑜张张嘴,没说话,脚下不小心折了根枝条引得纪三回头惊问:“谁?”
她抱歉,好在纪三见了两人,知道不是歹人后并无怪罪。
三个女孩对湖而坐,明瑜这才听了纪三所哭的缘由。
纪家有三个孩子,长子为小妾所生,二丫头和三丫头才是正室生的。
可惜庶长子前几年因病亡故了,纪家仅剩的两个姑娘里,纪二从小是个药罐子,纪三眼见姐姐的旧疾缠身日益病危,却束手无策,月湖州无人能治也无人敢治。而几月前忽然出现的一位胡神医,听闻他有一种包治百病的神药,因而纪三特去求来,没成想,刚服下药立马便见好转。
可好景不长,每每服下九味丸后纪二的病当即便有好转,待到两三周后却再度覆发且更加严重。纪家只得用那九味丸不断给纪二服用,可胡神医的药却一次比一次贵,到今日纪三再去买时甚至对她开出天价。
“小州县的大户能有多大呢?这样早晚有一天,我们是会买不起的呀。”纪三说完,再度抽抽嗒嗒用手帕掩去脸颊上的泪珠。
明瑜耐心听完,越听越觉得新鲜,像这样的事倒是前所未有,于是忍不住道:“纪姐姐可否带我去探望一下二姐姐?”
“你去了有什么用?难不成你会治病不可?”绫芜挑眉,大咧咧地把腿翘起,本性彻底不加掩饰。
明瑜学着她白日那副样子,朝她甜甜一笑,嘴角又迅速放下去,气势毫不逊色于她,“不好意思哦,本人还真会。”
这下换成绫芜哑口。
纪家门面倘使并不豪华,却极能显出是富商出身的排面,主人倒也有品味,纪二的房中也摆了许多小松盆景,不时有土壤和枝叶的清新流淌。
“明瑜,你当真能......”纪三始终站在一旁端详明瑜的动作,却见她并不像自己所见过的医倌一样按那种诊断流程,而是自称一派,思衬良久终于犹豫着开口。
明瑜听出她话音里的质疑,却无心回应,她蹙眉望着病榻上虚弱的纪二姐姐,一心将所学用在她身上,却每每总有种错觉。
床上的病美人,像谁?
绫芜抱臂撅着嘴站在门外,不时往里瞟一眼,像是等着明瑜出糗一样。
“泽有亏,气稍弱,纪二姐姐的病根可是总咳嗽?”她回眸看着纪三等待求证,见对方点头后方才继续手上的动作。
纪二的病的确是打小就有的,可老病不应该是这种状态.....这种咳疾并不致命,顶多是每年天寒时总会咳得更剧烈罢了,平日注意休息,吃些补药即可,如何会酿成现在这么严重的?
“姐姐曾经可有严重到卧床不起?”她问。纪三摇摇头。
“何时开始发虚卧床的?”
纪三想了想,给出了个具体日子。巧的是,恰好同胡神医的名声大噪的日子相近。
她凝视纪二的面色,又试探了半分,最终确定她前些年并没有乱吃药,直到今年初由于寒气太重,咳的厉害了些,这才请了那胡神医的九味丸服用。
明瑜彻夜未眠,总觉得这药有古怪,将之研磨,发现里面只由三部分组成——一味寻常治风寒的汤剂干涸后的残渣丶一株药香浓郁的无用杂草丶一把胡乱放进去的草根。
简言之,九味丸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运气好得了小病的只当吃了风寒药,运气不好的,掺了里头的杂草还加重了病情。
九味丸里唯一管用的是风寒药,属热性,治治寒病还尚可一说,若纪二姐姐的咳疾热病服有才当真是险了。
眼下,源头无二。
“可姐姐服用后确有好转,是何缘故?”
“现在虽入春,天却依然寒着,纪二姐姐身子这个外面的壳子确实是寒的,外头瞧着是好了些,其实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伤了根本。”明瑜叹了口气。
这下纪三无言了,满腔都是恼怒和对胡骗子极深的恨意。
但由于得重的人并不多,侥幸所致痊愈的人皆说有用,她们也不敢反驳蕓蕓众人。
而门外的绫芜撅着的嘴则缓缓震惊,没想到明瑜说的是真的,那么她的小宁是不是也可以......
想到此,绫芜悄悄瞥了屋内跪坐在床榻边地上认真探病的明瑜身上,咬咬唇,捏住了那只......明瑜不久前塞进她手里的小瓷瓶。
当晚在暗处发生了许多事情。
纪三趴在姐姐床边痛哭,责骂自己为何盲从别人非要买那九味丸,平白让姐姐病情加重。
小巷一户家里有一名为“小宁”的女娃在今夜去世。
绫芜捏着瓷瓶往家走,心里不断涌出妹妹即将痊愈的喜悦,和不久后打开家门看见事实后的坍塌。
连竹睡的极深,司喻则辗转反侧,不知为何反覆想起白日里和那娇俏女孩对峙的画面,额头隐隐作痛,难以入眠。
祁怀晏孤身在客栈房顶最高处,枕臂望天,仰视着月亮,觉得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
明瑜对着手中暗红的九味丸,心里却不由自主想着,祁怀晏为何会去和那黑衣人见面......是叫陆星离吗?
一夜无梦。
次日,月湖州发生了件轰动全城的大事。
胡神医又在赵氏药铺门口摆摊招摇,依然是天价药丸,依然围了好几层的人,甚至今日聚集的人更多。
不同的是......胡神医的摊子被人砸了。
那精明无比的老骗子被揍得嘴角溢出血迹,狼狈的倒在墙角,一身的体面被揍得沾满尘泥和血迹。
而那个打人的人,正是昨日明瑜敲绫芜家门时来应门的刀疤脸。他拳头上沾上血珠,瞪着那老骗子的双眼充满恨意,那人已经瘫倒,他却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而他的身旁,站着拿了一根粗木棍的绫芜,她将摆药的台子全部打烂在地,暗红的药丸全躺在地上,却没人敢抢。
听围观的人说,那些地上的药丸,绫芜说谁碰了就打谁。
后赶来的司喻等人不明就里,震惊地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忽然变得癫狂,昨日却还笑得甜而带刺的少女,一言不发。
明瑜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问过才知,小宁昨夜死了。
原因是她站在院外的长街上等阿姐时误食了不小心被粗心人掉在地上的九味丸。她知道绫芜一直想得来这个给她治病,或许原本想给她个惊喜,没想到......
——“啧啧,你说这闹得也真是够难看的,怎么样也不能胡乱打人啊。”
——“可不是,刀疤还是这副德行,莫非是自己没本事,女儿死了被刺激到了,来找神医发疯病吧?”
“你们瞎说什么?”绫芜听见碎语,气地用棒子指向几个好事的大娘,“争抢着吃假药的人这么多,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
——“你嘴放干净点!长得漂亮,嘴里怎么咒人啊?”
——“李大娘,你同这野丫头计较甚?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连自己亲爹都不知道是谁。认刀疤作父亲能有什么出路?土匪养大的土匪呗。”
明瑜听着这些话忍不住恶寒,到底是什么样的妇人,能说出这种......
“无用的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
明瑜一震,这人又接着说:“譬如您的嘴。”
她顺着声线望去,说这话的人竟然是那个一向寡言的司喻!
——“你丶你丶没教养的东西!”
大娘的话音未落,被引起讨论的胡神医张口:“你怎么敢打我?月湖的人莫非是不想要特效药了不成?”
刀疤男人扬起手上的斧子,直对上骗子的脸,“狗贼,你那破垃圾害了我女儿!还敢叫神药?我今日叫你给我女儿偿命!”
“放下!”一道厉声从人群后响起。
月湖百姓回头望去均是一惊,这动静竟然把他惹来了。